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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珂谈人类“村寨”中的女巫恐惧(3)

2016-04-11 11:22:16  东方早报    参与评论()人

我对毒药猫的研究,强调其中一重要背景为村寨各家族的血缘纯净概念。在村寨生活中,男性父系家族的纯净观念非常强,深恐自己的血缘被上游的蛮子和下游的汉人污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纯净主义?主要就是资源太紧张,大家都要维持生存资源的边界,也因此要维持家族血缘边界。族群之间也一样,越是资源紧张,越要强调边界。而村寨里面也不是铁板一块;认为始祖为兄弟的各个家族,彼此亲近、合作,但又区分、竞争,有敌意。在纯净主义的氛围下,当外面的压力加大,村寨里面各个亲近人群之间的敌意也会增加。在内外压力不断加大时,只能找一个代罪羔羊来消除紧张了。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一个大家族里有大房、二房、三房,当外面的压力大时,内部也开始争夺资源,三个房支之间的矛盾也就多了,闲言闲语多,猜疑也多,弄到最后要分家;此时大家忽然“发现”,是某个小媳妇在搬弄是非,后来就把这个小媳妇骂一顿,如此大家又都团结起来,那小媳妇或许哭哭啼啼上吊去。这就是代罪羔羊现象。

我以“毒药猫理论”表达我对代罪羔羊理论的补充。跟代罪羔羊理论不一样的是,在毒药猫理论中,小媳妇不一定会去上吊,她有时候真的会去搬弄是非,在外三姑六婆地闲言自家丑闻,反正这家族不把她当自己人。所以,在毒药猫理论中,我们要考虑代罪羔羊的意图、情感及作为。除了欧洲许多伊斯兰移民小区中的激进青年成为“毒药猫”之外,我们可以用“毒药猫理论”来理解世界上及两岸间许多现象,如印度的回教徒、斯里兰卡的塔米尔人、美国华人等等。

此理论一个重点是,认为人们心目中有“内部的毒药猫”和“外部的毒药猫”,并认为两者可以相结合。人们把身边的女人当作内部毒药猫,其实是因为他们害怕远方的毒药猫,而又常常把两者联系在一起。就像一个居住在加州的美国人,看到身边的华人邻居生活方式违反美国规范,就会越看他越不顺眼,因此也讨厌中国;当他在新闻上看到有关中国的负面报道,就会进一步讨厌其华人邻居,两种恶感相互强化。当这些在美国的华人被当作代罪羔羊的时候,他们也会讨厌美国。所以历史真实与历史想象,以及相关的猜疑与仇恨会交互增长,我们要注意这种现象。

回到“无毒不成寨”的说法,我认为这表示,如果一个社会非常纯净、太过于要求纯净,反而会造成内外关系的紧张,所以应该包容一些有毒的、污染的东西。羌族及苗族的“无毒不成寨”、“无蛊不成寨”说法,表现了传统社会的智慧;当然,我不是说他们应将少数女人当作施毒的人,而是说应包容一些污染与异端。所有的伊斯兰激进主义教派及团体,包括IS,都强调绝对的纯净,不能忍受任何的“污染”。这样一来,受害最惨的是其身边的毒药猫,与他们教义、教仪不合的其他穆斯林支系,而西方人及异教徒则是“外部毒药猫”,所受到的伤害相对较轻。但西方国家对激进武装团体所施的军事压力,可能让更多穆斯林成为IS等团体的受害者;激进的回教武装团体虽然杀了一些西方人,但不多,他们杀得最多的是身边其他教派的穆斯林,也就是代罪羔羊或毒药猫。成为代罪羊或毒药猫者有一特质:在主体人群心目中,他们既不是内人,也不是外人,就像大家庭中的小媳妇。

代罪羔羊理论与毒药猫理论的具体差异是什么?

王明珂:从代罪羔羊理论来讲,代罪羔羊是无辜的、冤枉的,也没有行动能力。而在我的毒药猫理论中,毒药猫有情感、意图与行动能力,且注意内外“毒药猫”间的关系。以台湾内部为例,台湾的外省人既是代罪羊,也可能成为毒药猫。以台湾主要族群的视角来看,外省人既不是内人,也不是外人,而是一种边缘人。有些台湾人愈拒绝外省人,便愈拒绝中国大陆;他们愈拒绝中国大陆,便愈拒绝外省人——这就是把“外部毒药猫”和“内部毒药猫”结合起来产生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