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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一个艺术家的文字观(3)

2016-02-04 14:35:55    中华网文化  参与评论()人

三是,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码字的技术。反正就这么多字,每一个字、词是一个意境场,与另一个意境场组合,构成新的意境场。把这些方块字颠来倒去,放到最恰当的位置,直到最是自己要的那种感觉—可以调到无限好,没人管你,只取决于你对完美程度的要求。做这事有点像画画,特别能满足我“完美主义”这部分生理嗜好,与文化无关。

再有就是,写作最让人踏实的,是“文责自负”的可靠性。物化的艺术作品,特别是今天的综合材料,费了劲弄起来,展过就拆掉,留下一段录像、几张照片。说这个艺术家东西好,怎么证明?其实越是好的作品,越不能看照片;差的作品,有时照片拍下来还能看。我如果遇到有人说:“啊!我在哪儿看过你的展览。”我就特高兴,马上恨不得比亲戚还亲呢,他看过我真正的东西。这是艺术家还活着,能赶到各处去控制展览效果,将来,如果人们对你还有兴趣,恢复作品,你哪管得了。范宽如果看到自己的画黑成这个样子,还广为天下人看,一定会见人就解释:画完时不是这样。相比之下,文字多靠得住,白纸黑字到什么时候都不走样。这些字摆对了位置,就永远对着。李陀说得到位:“用斧子砍都砍不掉。”就凭这,也值得好好摆。

文字的里里外外,我都有兴趣。编在这集子里的是“真文字”的部分。这些文字看下来,就像看了一遍个人“回顾展”,从中看到自己:原来我对这类东西感兴趣,这样做艺术,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作品受关注了,艺评家就会根据过去生活的蛛丝马迹,找出其艺术风格来源的证据:原来一个艺术家的风格不是预先计划的结果,它带有宿命性。属于你的风格你不想要也丢不掉,不属于你的你拼了命也得不到。在工作室中处理一个“型”,是锐一点还是钝一点,是选这块材料还是那块材料,所有这些细节的决定,都是由你这个人的性格、修为、敏锐度左右的。如果你着急成功,“型”的处理或作品的尺寸可能就会过分一点,你要是想通过艺术炫耀或掩盖一点什么,都会被作品显露无遗。这是艺术的诚实,也是我们信赖它的依据。写作不是也如此吗?写作和创作虽不同行,但同样谁都跑不掉,连想跑的一闪念,也会在作品中暴露出来。

作家、艺术家像是作品与社会文化之间的传导体,导体的品质决定作品的品质。每个人把自己特殊的部分通过作品带入文化界,价值取决于你带入的东西是否是优质的、大于文化界现有思

想范围的、对人有启发的,总之,能否用一种特有的艺术手段将人们带到一个新的地方。在这里“特有的艺术手段”是重要的,这是艺术家工作的核心。你要说的话在现有的词库中还没有,你就必须创造一种新的方法去说,从而扩展了旧有的艺术领域。写作一定也如此。

而作为每一个不得不接受天生性格和成长背景的人,我们有什么呢?靠什么创作呢?现在看来,对我有帮助的,是民族性格中的内省、文化基因中的智慧,和我们获得的有关社会主义试验的经验,以及学习西方的经验。这些优质与盲点的部分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们特有的养料。这些与西方价值观不尽相同的内容,

比如与自然配合的态度、和谐中庸的态度、艺术为人民的态度,这些好东西,几乎还没有机会在以往的人类文明建设中发挥作用,但显然它是人类文明走到今天需要补充的东西。然而这些东西怎么用?似乎我们又缺少使用的经验,因为在过去的一二百年里,我们只积累了学习西方的经验。我们传统中有价值的部分,必须激活才能生效。这是我的那些包括大量“怪异文字”创作的思想基础,这些认识,一定也反映在我的写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