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不见得支持人性本善
中国真正的儒家,走的是中间路线。孔子的《论语》,开头第一句“学而时习之”,学是第一个字。本来就应该学啊,但是学的时候要记得真正的好学是什么意思。真的好学,不是每天念书,而是“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行就是时间,所以儒家的思想,是一种做人处世——活在世界上,怎样做一个真正的人的思想,不是教人念书考科举,但也不是不用念书、完全靠觉悟。
司马迁写《史记》,写到《孔子世家》,他说,中国人只要谈六经的,都“折中于夫子”,即由孔子来决定,“删《诗》”“定《礼》”“作《春秋》”。孔子认为某句话很好,就留下来,认为某句话有问题,就删掉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中国文化经过了完全由孔子思想主导的一个挑选。
孔子是了不起的天才人物,根据我们的研究,他的挑选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后代要拿来当作国家教育的材料,一当教材就有麻烦。就往往需要有标准答案,标准答案谁给的?就是当代最有学问的人。但是当代有学问的人跟孔孟真正的思想往往有落差,再加上历代帝王专制的要求,中国学术的发展就不太理想了。所以,今日谈国学,我个人认为很简单,就是要回到先秦孔孟的思想。
举个例子,现在的孩子一到进幼儿园的年纪,家长就让他背《三字经》。但是《三字经》是宋朝末年的学者编的。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是谁说的?是朱熹说的。第二句“性相近,习相远”是谁说的?是孔子说的。哪有这种编书的方法呢?想编一本给小孩子看的蒙书,让他接受教育、学会儒家的思想,居然把朱熹的话放在第一句,孔子说的话放在第二句。朱熹比孔子晚了1600多年。更麻烦的是,朱熹在注解《论语》的时候,公开说孔子讲“性相近,习相远”讲错了。朱熹认为这两句话是矛盾的,他的想法是有根据的。
我们知道,朱熹主张人性本善,如果主张人性本善,就必须说“性相同”,而不能说“性相近”。而孔子明明说的是性相近,说明孔子不见得支持人性本善。因为如果真的看《论语》原文,孔子从来不认为人性本善。很多人说,孟子有没有讲人性本善呢?很抱歉,性善两个字虽然在《孟子》中出现过两次,但是孟子本人从来不认为人性本善。孟子认为老百姓很麻烦,吃饱了穿暖了,生活很“优哉”,而没有受过教育就接近禽兽,所以“使契为司徒”,教老百姓五伦。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五种人与人之间适当的关系,就叫作善,所以善是要学的,要有人教的。在《论语》、《孟子》这两本书里,善是一个行为,善不是天生的某种本质或者本体。古代人没有那个观念,即一样东西还有背后的本体,所以孟子说得很清楚,如果老百姓按照本能去生活,往往有问题。
孔子也这样认为,在《论语》《季氏》篇中,孔子明明说得很清楚,“君子有三戒”。人要当君子,对三个方面要小心。年轻时血气未定,不要好色;壮年时血气方刚,不要好斗;老年时血气都衰了,不要贪得无厌。这是孔子的话,人在不同的阶段,可能好色、好斗、贪得无厌。他怎么会认为人性本善呢?这太冤枉他了。
孔子的伟大在于从平凡走向不平凡
孔子、孟子的价值就在于他们完全面对人生实际的经验,不唱高调。所以,我们今天谈国学,我一向认为首先要化解两千多年以来帝王专制对儒家思想的扭曲。
这个扭曲以朱熹的注解作为代表。朱熹说人性本善,但孔子、孟子没有这个观念。朱熹的书,问题太多了。我只举两点。第一,朱熹注解《论语》。孔子说得很简单,“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朱熹注解这句话,迫不及待地就说人性皆善,觉有先后。而孔子说的“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跟人性没有直接关系,与人性的善恶也没有扯在一起,但是朱熹迫不及待,一出手就亮出王牌,人性皆善,人性本善,而觉悟有先有后,这是朱熹的手法。所以,朱熹说儒家主张人性本善是他自己的想法。第二,朱熹一贯说孔子是天生的圣人,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孔子公开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他还说自己不是生下来就有知的,而是非常敏捷地去学习。孔子绝不是天生的圣人,他公开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有谁愿意公开说自己“少也贱”呢?好汉不怕出身低,孔子三岁时爸爸过世了,他是妈妈带回娘家养大的,家里面是非常平凡、穷困的。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孔子的伟大就在于通过个人修炼,从平凡走向不平凡,这个超凡入圣是孔子伟大的地方。但是朱熹一定要强调孔子是天生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