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言昆曲清赏会,清工与戏工唱法毕竟有所不同,窃以为,清工唱法更重口法、音律准确,戏工唱法更重人物、声务铿锵,当年王慕诘先生为“传”字辈起名,老生与净行演员艺名第三字为金字旁,寓意其嗓音当效金声玉振、黄钟大吕一般,由此可见昆坛老生一行,人才并不易出,郑传鑑、包传铎、倪传钺先生之后,浙江的张世铮老师、上海的计镇华老师为其中的代表人物,所憾张世铮老师未在舞台上演出过《弹词》。“传”字辈老师平生历经坎坷、命运多舛,因此嗓音多不佳,计镇华老师是承前启后的一代名家,今虽年过古稀,嗓音仍能保持在壮年状态,表现《弹词》中虽近垂暮的李龟年,仍然神完气足,毕竟,李龟年的本行就是歌唱家,故而《弹词》之曲唱,亦可取穿云裂帛之效;清赏会结束后,计镇华老师应观众要求返场演唱《长生殿·酒楼》,表现壮年武将郭子仪,声调气力则比李龟年更加强劲,足可见对人物把握之分寸准确。
邢岷山近四十年前入科浙江昆剧团,本工老生,后入影视界,初多饰演形象俊朗的小生、武生类古今人物,近来则常演赵丹、孙立人、张子善等人物,若按传统舞台扮相,都得是戴黑三的须生应工。尽管早已不是职业的昆剧演员,但在接拍影视剧的工作间歇,一直曲不离口;且始终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与学习习惯,近年常与胞姐邢金沙在京、沪、港等地同台演出昆剧传统折子戏,今年春季浙江昆剧团六十周年团庆,再度进京演出看家大戏《十五贯》,邢岷山以“秀”字辈演员的身份接演经典场次“访鼠测字”,获得好评,亦可见机会永远等待的都是有准备的人。在此次清赏会中,邢岷山的唱工最为吃重,在年过七旬的计镇华老师面前,虽说艺术水准与舞台经验上尚有不逮,但如今已年过半百的他,仍潜心向学,虔诚问艺。由此亦不禁心生感叹:昆曲不是只有《牡丹亭》,更不应止美于“青春”。
《弹词》【煞尾】:
俺好似惊乌绕树向空枝外,谁承望旧燕寻巢入画栋来?今日个知音喜遇知音在,这相逢异哉!恁相投快哉!待俺慢慢地传与恁一曲霓裳播千载。
末一句“待俺慢慢地传与恁一曲霓裳播千载”,写得实在是好。李龟年的人生结局是与青年知音李謩相识,传其《霓裳》全谱,用钮骠先生的话说,是去做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工作了。《弹词》一折最终立意原本是知音之间的传承,并不热闹,经过郑传鑑、计镇华等数代昆剧人的传承与传播,竟将此曲越传越广、越唱越热。真可谓“慢慢地传”,必能“曲播千载”。
最后想到的是,欣赏一部文艺作品,如能够催人联想、由此及彼、由物及心,即心即物,亦是一种艺术享受。有如杜甫写《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之因由,系幼年时曾观公孙大娘之舞,安史之乱平后又观公孙大娘弟子李十二娘之舞,其间竟隔五十年;这样的心境,在吴小如先生读来,恰似在国剧宗师杨小楼先生故后四十年,又见杨派传人王金璐先生以花甲之年在舞台上成功复演《挑华车》。王金璐与杨小楼在表演艺术上的距离恐怕是客观存在的,但这距离由吴小如的回忆与想象完整地填补了,只有感慨系之,并没有不满足。要唱好昆剧《弹词》,嗓音技巧、文学修养、人生阅历缺一不可,始终可作为自评与他评的标准,艺无止境。若再有留白,还需观众脑补。戏曲艺术的最高审美境界,就是这样由演员与观众共同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