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祖先当然不可能预料到他们的成果所带来的全部后果,可这不意味着那些后果都是“副产品”。达尔文曾借用马尔萨斯的人口理论来发展自己的进化论。马尔萨斯不会预想到进化论,可它正是马氏理论衍生出来的“产品”,只不过由后辈学者完成罢了。佛学家从因果角度对此作过有意义的区分:引发后果的潜力称为“有”,由后果观照的前因则称为“行”。至于X射线和伟哥等机缘巧合的意外发现,英文则有“serendipity”一词专门指称。
基于上述几点原因,我认为“副产品”这一说法并不准确,甚至有些误导。那我们如何命名与目的论对应的概念?前人早已为我们准备了“事故论(accidentalism)”一词。尽管日常用语中的“事故”带有贬义,根据牛津英语辞典,它也可以用作中性词,意指“偶然因素导致的事件,并无明显的或有意图的原因”。事故论强调事件发生的偶然性解释,比如一连串无法预知的事件导致了戴安娜王妃的车祸,而不是有人故意要谋害她。这一思想可用两句古诗来形容:“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
事故论、目的论和趋势论
事故论和目的论的争论早在古希腊时期就展开了。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四因”解释中就包含“所为因”,也就是古典的目的论。他在《论动物的产生》中写道:“……没有什么可以阻止牙齿长出并显露为这个样子;这并非基于其原因,而是其目的……”亚氏认为牙齿似乎具有生长的“意志”,在分子生物学的时代,我们自然知道这个解释是不正确的。比亚氏晚出的卢克莱修在其名著《物性论》中否定了这一解释:“身体中的器官并非为了我们使用而变成那样。它们碰巧变成那样才是被使用的原因。”
随着现代科学的昌明,目的论逐渐退出自然科学领域。然而,目的论在对人类活动的解释中依然大有市场。在思想史意义上,《副产品》可以看作事故论者对目的论者发起的最新一次挑战。在我看来,事故论比“副产品”更好地概括了文明演化的五种机制,它并不认为下一阶段的文明成果必然源自上一阶段成果的次要产物或功能,只是强调其偶发性特征。考虑到《副产品》一书的研究范围,《农业时代的文明起源——一个事故论的解释》也许是个更恰当的书名。
除了易于接受和利益驱动,目的论还深植于我们的文化心理——我们很难相信伟大的人类及其文明仅仅是一系列偶然事件的产物。听说进化论后,一位英国贵妇的第一反应是:“我希望它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最好不要被人知道。”全世界几大宗教几乎都建构在超自然的目的论基础上,它们不仅宣扬一种理论,而且提供一种意义,尤其针对尘世中的偶然事件。事故论也许更接近真相,但听上去太不可爱了。如果只有它能够解释文明演进,我们真得替人类的未来捏把汗。
所幸,在必然性和偶然性之间,还存在着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或然性。天气预报告诉你,明天的降水概率是百分之七十,就是一种或然性的表述方式。每一起车祸就其本质而言,都是事故论的,其肇因甚至荒谬可笑。然而,当我们把视角放大到宏观层面,就会发现特定时空的交通事故都有明确的统计规律可循。虽然无法预测某一起车祸的事主和时间,交管部门的人士却很清楚哪些地段属于事故高发区域。文明演进也存在或然性的规律。1784年,康德发表了一篇关于“普遍历史”的论文。他开篇即从统计学来论证人类活动的规律性。康德进而推断,尽管不存在明确意识,人类却服务于自然的“隐秘意图”:“个别的人、甚至整个民族都很少想到:当他们每一个都……追逐着其自己的意图时,他们在不知不觉地依照自己并不知道的自然意图,……为促进这个自然意图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