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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凭日记,能编织怎么样的历史图景?(5)

2016-07-24 12:40:02      参与评论()人

最有意思的是,桑先生虽然不满于“近代以来的史学,尤其是学院化的史学论著,说理的成分日益超越叙事,以至于叙事被说理所凌驾”(绪言,第7页);但本书注释却极热衷“说理”,好像注释不是“史学论著”的部分似的,而说理一旦厕身其中,就如同政治犯逃进租界,天然有了免责的保障和逍遥的本钱。不说道理则已,一说便是大道理。试观以下一段:

太平天国被镇压后,清王朝出现了四十年的所谓同光中兴。虽然内乱外患不断,大体而言,社会还处于稳定状态。其间就又推行了自强运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国力。这样的光景,主要是由于国际金融市场在此期间金银比价变动,银价大跌,使得通行银钱制度的中国社会获得喘息之机,用钱的民众购买力增强,社会经济得以复苏发展。尤其是家庭式手工棉纺织业大范围推广,真正形成了男耕女织的生产模式,成为中兴的有力支柱。可惜清政府未能抓住这一天赐良机,实现富民强国,等到银价再度上升之际,才迫不得已推行新政宪政。在钱不值钱的情况下,民众还要同时承受赔款、外债、增税等多重压力,不堪重负,加之清政府措置失当,使得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急剧尖锐化,整个社会陷入剧烈动荡之中,统治危机终于爆发。(24页,注1)

先不计较“同光中兴”到底有没有四十年,也不去纠缠男耕女织模式的“真正形成”要迟至十九世纪末期,即货币比价而论,更专业的经济史家能否同意上述判断,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仅据笔者所知,银贵钱贱是道光中期开始的显著趋势,而极贵的银价从咸丰六年前后开始下落,到上世纪初年,总体是银贱钱贵、银价下落,但其中同治后期到光绪初年又有反弹,是银贵趋势。直到十九世纪末,清朝都没有银铸币,流通银基本是来自海外贸易的外国银元,而铜产量也有限,铸钱大部仍依赖进口洋铜。故十九世纪后半期,清朝是无法自主地控制银钱比价的,恐怕也无意识去选择合适时机来推行改革。笔者闻见不广,也没看到清季有从这一角度反思新政者。如果抓住“天赐良机”就能“富民强国”这般直截,那么只能怪晚清以降历代政府笨蛋得可以,否则真难理解给近代中国带来灾难的“银本位制”为何迟迟要到1930年代中才由国民政府废止。更反讽者,统一币制和外汇本位制导致恶性通货膨胀,成为国民经济崩溃的要因。桑先生三下五除二式地解释银价和政局关系,或算一种“发明”,但太过于简单粗暴,也太过于后见之明,无疑不足以校正其所谓“后设架构与循序渐进的视差”。

作者交代本书的写作意图,“一方面可以补充大历史的视野所不及,丰富历史的影像,更为重要的是,有助于改变认识历史的方式,还原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差异与活跃之于历史和史学的应有之义”(绪言,第5页)。话说得比较萦绕,而陈义不可谓不高。统观全书,分分钟教做人,而处处卖破绽,仅日记使用来说,凡认字、识人、明事三项都有明显欠缺。这让我想起昔年孙楷第评论一本别人花多年完成的著作时说的话:“以君之自许也如彼,而著书如此,是尤可怪也。”(《沧州后集》,中华书局1985年,389页)

大凡公认优秀的历史学作品,本不必说教,因为它本身就是足够好的示范,在不动声色之中,作者观念、手眼业已蕴含其中,足供读者和后继者揣摩、效法。一面创作无力,一面口吐真言,所谓“想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拿捏得当至为关键”、“体会潜藏的玄机”、“积极寻求突破之道”云云,实无异于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朱子说:“不要说得太高妙,无形影。非惟教他人理会不得,自家亦理会不得也。”(《朱子语录·答许顺之书》)我很怕自己的偏见,复求教于友人与豆瓣,反馈倒颇一致,均谓此书“知所云而不知其所欲云,不必当书看,索引而已”、“似乎成书颇仓促,不过足以提供读者许多线索,从而直接读日记原文”。如此想来,若作者能卸去不必要的使命感和作圣心,还札记本来面目,倒得其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