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戴望舒于1950年2月28日猝然辞世,生前文稿由诸多好友分头整理。有关古典文学研究的部分经吴晓铃编辑,在八年之后由作家出版社以《小说戏曲论集》的名义出版。吴氏在《编后小记》中说:“在这里所结集的三十一篇长短不一的文章里,读者已经不难看出他在这方面的成绩和贡献。其中特别是《读〈李娃传〉》《跋〈雨窗欹枕集〉》《袁刊〈水浒传〉之真伪》和《张山人小考》等篇,都曾经得到不在少数的专业者的称赞。”作为小说戏曲方面的专家,他的这番评论洵非虚语。
除了上述几篇论文外,书中还有不少内容同样值得关注。例如在《西班牙爱斯高丽亚尔静院所藏中国小说、戏曲》一文中,戴望舒就谈到其中“尚有明嘉靖刊本《新刊耀目冠场擢奇风月锦囊正杂两科全集》,亦系天壤间孤本,所选传奇杂剧时曲甚富。时曲无论,传奇杂剧,亦颇多今已失传者,虽系选本,且仅录曲文而无宾白,然亦弥觉可珍”。《风月锦囊》在后世流传极稀,近现代学界罕有寓目者。王国维的《曲录》(《王国维遗书》本)仅据前代书目将其列入“元明无名氏撰”的“杂剧传奇总集”之中,对具体内容则阙而不论。而孙楷第居然在《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中著录此书,甚至推测“当为嘉、隆以前元明旧话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重订本),实则相当草率。戴望舒是最早介绍《风月锦囊》概况的中国学者,足见视野之开阔,也为后人研讨提供了重要线索。
戴望舒对作家的遣词造语尤感兴趣,有一篇《释“纥逻”、“掉罨子”、“脱稍儿”》颇能显示他在语词考释方面的功力。文章前半部分议及白居易《阴山道》诗中“纥逻敦肥水泉好”一句,“世多不解‘纥逻敦肥’之意,有注白诗者,以为系回鹘地名,然未言究在何处,盖出之想象,未有根据也”。戴氏不以为然地指出:“此四字中,除‘肥’字为中国文字外,余皆为突厥文普通名词之音译,‘纥逻’系Khara之对译,意为‘青色’,亦通作‘黑色’解,‘敦’系Tuna之对译,意为‘草’或‘草原’,均见W.Adlofe所著《突厥方言辞典》。故‘纥逻敦肥水泉好’者,即‘青草肥,水泉好’之意,下文‘草尽泉枯马病羸’句,可以为证。”文章大概是根据手稿整理的,故将俄籍德裔突厥语专家Radloff误为“Adlofe”,这点姑置不论。且说“纥逻敦”一语,历来均无确解,只有陈寅恪在《白香山新乐府笺证》中提到:“纥逻敦一词不易解,疑‘纥逻’为Kara之译音,即玄黑或青色之义。(见Radloff突厥方言字典贰册壹叁贰页。)‘敦’为Tunā之对音简译,即草地之意。(见同书叁册壹肆肆拾页。)岂‘纥逻敦’者,青草之义邪?若取‘草尽泉枯马病羸’句之以草水并举者,与此句相较,似可证成此说也。”(载1948年《清华学报》第十四卷第二期,修订后收入《元白诗笺证稿》)两人几乎在同时有着同样的判断,参考的工具书竟然也是同一本,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可惜今人所撰白诗注本均径引陈氏之说,并未留意到戴氏的意见。
这篇文章的后半部分又提到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译注的元杂剧《金钱记》,“于第三折《满庭芳》曲中‘掉罨子’、‘脱稍儿’二辞未得确解”。戏曲中的方言俚语确实颇难索解,近代以来虽有学者注意考察,仍难免疏漏讹误。徐嘉瑞《金元戏曲方言考》(商务印书馆1948年)把“掉罨子”释为“沉迷”,将“脱稍儿”解作“分飞”,就不免望文生义。戴望舒则推测说:“忆吾杭俗语,指吃亏受愚之人为‘眼子’(‘眼’字仅记其音,盖俗语字无定形也),或与‘罨子’不无关系,果如是者,则‘掉罨子’一辞,亦犹弄乔妆么之谓。至‘脱稍儿’一辞,则较易解。‘脱’意为‘失落’,‘稍儿’意为‘收稍结果’;盖即‘没收稍’、‘无下场’、‘无好结果’之意。”此后还有学者就此继续研讨,对“掉罨子”尤感兴趣。如杨联陞的书评《吉川幸次郎等:〈元曲选释〉》认为“现代语谓‘暗中换他人财物’(有时竟是换人),还说‘掉包儿’,掉一作调”(载1956年台湾《清华学报》新一卷第一期);朱居易《元剧俗语方言例释》(商务印书馆1956年)释其意为“掉包,弄手段,玩花样。调一作掉,音近义同”;陆澹安《戏曲词语汇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则解为“偷偷摸摸的行径”,“即‘掉包’,是小窃偷盗方法的一种”;龙潜庵《宋元语言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也释作“弄手段,耍花招”。各家所释看似不尽相同,其实彼此贯通。盖“弄乔妆么”即乔装改扮,亦即“弄手段,玩花样”、“耍花招”,而目的正为了“偷偷摸摸”地“掉包”,由此可见戴氏对词义的体会颇为确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