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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比叫醒堂吉诃德更残忍?

2016-12-12 16:21:00    北京青年报  参与评论()人

◎Drunkdoggy

《我,堂吉诃德》是百老汇音乐剧《ManofLaMancha》的汉化版,相比于塞万提斯的原著,《ManofLaMancha》的改编算是成功的。它很准确地抓住了堂吉诃德的疯狂的本质,抓住了参孙学士/镜子骑士所扮演的类似心理分析师的形象,一个善良慈悲的疯子可能给他人带来的痛苦,以及对堂吉诃德与杜尔西内娅的爱情故事的堪称美妙的改编。

读《堂吉诃德》时,我只记得杜尔西内娅被描述为一个粗蠢的农妇,堂吉诃德指认她为自己唯一效忠的女王,这除了肤浅无聊的可笑之外别无他物。但《ManofLaMancha》却从中提炼出了爱情的本质。

堂吉诃德通过对一个女人的命名,维系了他用幻想构建的脆弱的魔法世界的摇摇欲坠的边缘。他反反复复地呼唤这个名字,“杜尔西内娅”,即使女主人公一再抗议争辩也没有用。“杜尔西内娅”这个高贵的名字,就像一道光芒加持在可怜的阿尔东萨身上,就像狂欢游行队伍对“愚人王”的加冕,这名字让她恼火,让她向堂吉诃德吐露自己的身世,让他认识了原本的自己,当这自我剖析结束的时候,堂吉诃德依然确信地说她就是杜尔西内娅,他爱的就是这样的她的时候,堂吉诃德的幻想世界其实已经是一种幻想与现实混杂的临界空间了,这个临界空间当然没有幻想世界那么幸福完美,它充满痛楚,和勇敢的自我选择,也是爱情最好的温床。

然而,当代表理性的参孙学士扮成镜子骑士出现在堂吉诃德面前,击败了他,尤其是用语言击败了他时——他很可怕地带来一面盾牌形状的镜子(而那面镜子,自开场时就始终高悬在舞台上空),说着残酷的话“你睁开眼睛看看自己,你只是一个羸弱不堪疯疯癫癫的糟老头子,不是什么愁容骑士,你什么也战胜不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魔法、城堡、巨人、骑士、杜尔西内娅”——堂吉诃德那用语言构建起来的世界和自我便彻底被杀死了。他回到自己的床上等死,一屋子的骑士小说早被烧光,他说自己的名字是善人吉哈诺,不记得什么堂吉诃德,杜尔西内娅,还有什么时刻比这更让人心碎的呢?

《ManofLaMancha》很干脆地把堂吉诃德作为一场庸常生活中的崇高仪式,它让众人加冕堂吉诃德,高瘦的演员瞬间变成披挂出征的骑士,有如天神。他是个清醒的疯狂者,认得出自己的邻居,说得出“我见过现实,有时现实是真实的敌人,清醒才是最大的疯狂”这种话。我记得,在小说中,作者写到堂吉诃德在深夜凝神思索时,借着月光,发现自己袜子上的破洞,有些忧伤地叹了口气。这个细节很美,暗示着一个清醒的疯狂者的真实与苦楚。

毫无疑问,堂吉诃德是个让人心碎的真正骑士。塞万提斯对他的态度是相当矛盾的。堂吉诃德死前,塞万提斯使他清醒于世,看到“骑士小说害人发疯”的“真相”,知晓世上从未有什么骑士,现在也没有。这是他写《堂吉诃德》的初衷,这个结尾是对初衷的一种生硬的完成。《堂吉诃德》之后,骑士小说也许真的就此绝迹了,这是来自戏拟反讽的解构的力量。然而,让人心痛的却是,温柔多情、好侠仗义、才情过人的堂吉诃德,却就此堕入一个更加可怕可鄙的世界。这难道就是作者想看到,所期望他生存其中的世界么?

在堂吉诃德“发疯”的时候,凡尘俗世的一切都是“着了魔”的,他用这个词语解释世界的丑。解释他心上人为何是村姑,巨人头颅为何是酒袋,军队为何是羊群,巨人为何是风车。在那个“着了魔”的世界,桑丘也可以成为海岛总督,一切理想得以实现,一切不平得以铲除。《堂吉诃德》中,那些捉弄他的人们诱使他发出的议论,篇篇高明无比,字字句句都来自于天赋与自尊。

作为“幻想+行动”的代言人,堂吉诃德不是疯子,却是一个勇士与艺术家,是英雄和诗人,是世上最美好的词汇的结合,世上最美好品质的拥有者。以捉弄他为乐、为业的伯爵夫妇二人,很遗憾,是整个故事中最坏的人物。他们貌似清醒,实则是迫害艺术家和勇士的,以操纵他人命运为乐的残酷的政治家、统治者。作者对他们的态度不够明确,这恐怕就是此书在“残酷”问题上遭人诟病的原因吧。此外,堂的朋友,参孙学士、神父和理发师三人,他们从开头烧掉书房起,到扮演镜子骑士与白月骑士诱使其还乡,以致堂吉诃德因郁而终,他们撕毁勇士的美梦,毁灭其幻想的彼岸世界,正是这种从魔界、英雄界到凡界、现实世界的落差,造成了堂吉诃德的死亡,以及这个梦一般的故事的彻底终结。他们作为堂的朋友,却不知如何去爱他,拯救他,如同唤醒一个窗边的梦游者,使其因恐惧失足坠落而亡。这是十足的悲剧,以现世的绝对力量压倒勇士诗人的着魔的幻想世界告终。此外,此书细节处问题丛生,对主人公的掌握过于专制或过于漫不经心,对人物的命运态度过于残酷,偏又赋予主人公太多美德,以致自相矛盾。尤其后半部,已全然不能引人发笑,惟有引人揪心、锁眉、厌恶。这一切,都与作者过于绝对的创作初衷相关:“消灭骑士小说”。在这个狡猾的初衷掩饰之下,许多应当注入的成分还未及注入就已丧失,这是作者与作品的遗憾,也是纳博科夫在课堂上当众撕毁此书的原因。

《ManofLaMancha》对《堂吉诃德》的改编是理想主义的。它让阿尔东萨/杜尔西内娅出现在堂吉诃德的病榻前,告诉他,自己的人生已经被他“说的话”彻底改变了,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堂吉诃德面前承认自己就是杜尔西内娅,不是出于对临终者或疯子的怜悯,而是一种全新的自我认知。为了让善人吉哈诺认出自己,她复颂着堂吉诃德对她的命名——只有通过误认,爱情才能开始。但让爱情确认自身的,却是“认”的过程。这个过程充满痛苦和勇气,让“杜尔西内娅”的声声呼唤变得像凡人对天国的赞美诗般动人。她复颂着堂吉诃德的诗句,这些“话”唤醒了堂吉诃德,也让他最终没有死在实在的床上,而是死在了精神的火焰中。


(责任编辑:刘畅 CC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