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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田国男的世相史:日本版“文明的进程”(3)

2016-10-24 10:05:34  东方早报    参与评论()人

对一本书如何阅读与判断,归根结蒂是读者个体的事。在重读本书过程中,除了一些此前未曾留意的细节外,我更注意到了本书作为时代舞台的浑厚底色。这个舞台不是作者最初就否定的、描写“英雄心胸”的传统历史叙述的背景,而是表面上给人以岁月悠长静好、实际上却是在声色光影的急剧变化中普通人的人生自身。或者说,“世相”就是普通芸芸众生日常生活的舞台。历史叙述在这里发生了倒置:人们熟悉的帝王将相的生平与事功、战争与和平等历史叙述的主题,仅仅作为说明日常生活自身变迁的因素而存在。

在十年前撰写的课堂读书报告的开篇处,我曾写道:“单从《世相篇》全体的章节目录来看,本书是对明治大正时代日本社会生活全景式的描绘。不过,如果详细阅读本书,我们就会发现,将本书仅仅视为明治大正时代普通人的生活状态的记录,显得非常不充分……本书事实上描绘的是近代日本的社会变迁。但更重要的是,源于柳田独特的民俗学视角和方法,这本著作在探讨社会变迁上形成了独特的价值。”现在看来,道理诚然如此;但“独特的价值”究竟为何物,因彼时阅历与见识的不足,当时的报告并没有恰切地揭示。

今年暑假期间的一次还乡经历,使我一再注意到《世相篇》中的通奏低音:故乡及故乡丧失体验。那是一次计划了数年的旅行。时隔三十年,我再次踏上了位于吉林省梅河口市义民乡的老家土地。经历了一番询问之后,我终于努力辨认出了儿时记忆中道路山川、左邻右舍以及最重要的“老窝儿”(旧宅的位置)。整个过程充满了惊讶和迷惑:村落除了最大的格局和地标外,微观的地貌与记忆已相去过远。眼前凋敝的景象尤其显得突兀:究竟是自己的记忆错觉,还是曾经就是如此?当然,硬化的水泥路面和不时在乡路上驶过的汽车,还是将一种现代感赋予了村落。驻足期间,莫名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在柳田的记述中,类似的个体经历构成了一种全新的世相。在《故乡异乡》一章的开篇处,我们看到如下说法:“那些曾经见过世面的人的故乡观念,排在前面的首先是对乡村生活情景安详有趣的赞叹,其后便是对于那些不得不留下来、寂寞无聊之人的同情……那些在城市中寂寞过活的人们,毫不犹豫地向农村进发了。就算这并不是所谓的东京化,至少也是让心灵中的故乡遭受了破坏。人们却还一无所知,口头吹嘘着过来回去的辞令。即使是故乡的山河明显变得更美更好了,但也绝不能说是和以前一样。很多的回忆遭到背叛,一般是让人感到零落寂寞……对于那些消逝而去无法归来的东西进行美丽的想象是很自然的。有时候过去并没有存在过,也不曾被人们期待过的东西都令人意外地被怀念起来了。农村衰微的呼喊在如此感觉寂寞的人们中特别能产生反响。”(119、120页)

显然,这种对“故乡异乡”世相的描画,源于柳田自身的观察、洞察与省察。这里要说的是,正是这种复合的历史叙述技法,将社会变迁中人们生活的境遇展现了出来——那是一种深深的故乡丧失体验。在急剧的现代化进程中,所有人都无可奈何地失去了故乡。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柳田是一位保守主义者、现代化的批评者。由于这种丧失感以及与此相反的乡愁贯穿本书始终,可以说它们构成了柳田展开文明论的方法——这种围绕故乡的世相指向了芸芸众生的心灵秩序,而只有这种秩序,才关乎人们真正的心灵的安宁与幸福。正是作为心灵事物,故乡才与近代社会的“文明”产生实质关系;在近代社会中源源不断涌现出的新事物面前,故乡意味着心灵秩序最后的根据地与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