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显然不像罗马那样是一个城市征服了一个世界,中华文明的理想是一个王国,虽然它带有帝国的部分性质。它是把中华文明所被之地做一个整合,这不叫帝国,它也没有殖民地。所以,拿西方的帝国观念来形容中国是很不恰当的。或许可称之为“皇国”或“帝王之国”。中国是用君臣的关系把异民族融合在一起。“君者,群也”,能群谓之君。他是一个王者,理想是王道。但难免做得不那么理想,含有霸道与帝国的色彩,就会被史家骂,连秦皇、汉武、唐宗都不能避免被传统史家骂。到了近代,中国即使要追求现代化,也一直追求王道与社会理想,不想搞帝国,日本反而是很喜欢搞帝国。像清末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很欣赏西方的自由民主观念,都是大谈自由解放,不喜欢帝国的概念,这是王道的体现。
所以,如果你不了解中国是一个“超级的国家型文明”,就不能理解中国的政治与文化的关系。中国传统首重政治与教化,就是要让从上到下都有秩序、有文化,这是中国文明的重中之重。历代建国与立国都要有一套好的政治与教化,没有这一套,就难免衰乱。事实上,中国第三期建国也脱不了这一层。中华民国企图用“军政-训政-宪政”和三民主义来建国。一直以来,政治和教化都凌驾于其他事务之上,这从三代以来就是如此,这就显示出中国是“超级的国家型文明”。所以,你不去了解前两期中国建国与立国的方式,就不会明白近现代中国的延续性有多强。我称之为,虽然有巨大的变化,但三期建国一直在同一个中国体系之内。所以,不可能脱离前两期去谈第三期。
在您的思考中,“中国如何建立稳定的政治秩序”贯穿始终,而且您也认为“中华文明最关键的因素不是宗教、经济,也不是社会变动或文化变动,而是政治的演变”,认同“文化中国”的人恐怕不会同意这一点吧?
吴展良:学界一般把自己归类为学术文化工作者,所以着力研究学术文化,也希望思想与文化可以领导社会。但实际上,这难免有点一厢情愿,现实显然不是这样,中国当然是政治领导一切。不过,历史上儒家长期指导政治与文化,而近代则是知识分子领导群众建国。比如孙中山、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都是知识分子。蒋介石也努力表现,要让自己像读书人,然而不敌。其实,他们都可以被视为新式儒家,是儒家的变形。贺麟说得很对,近代中国的一切东西都是儒家变形的产物。儒家的真精神就是经世济民,一旦觉得原来的那套不灵了,就要换一套。早期的革命者,当年都是先读儒家经典,而后转而用各种新式主义来救国的。
其实,儒家自古以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管天下政治,从孔子、孟子周游列国开始就这样。儒家的经典讲的都是政治和教化。宋以后的儒家受道家、佛学的影响,喜欢讲“内圣外王”,思想文化性较强,但其政治性其实也并不弱,所以理学常常被禁。明清则是劣质的、法家化的儒教中国,清代的文字狱更使读书人埋首于故纸堆中。儒家的本色是诵先圣、先王的典籍,这些都是记载如何建国与立国的典册,包含了一整套政教,垂之后世。而我们现在既对宋明理学有误解,又受到西方哲学的影响,对儒学的认识有偏差。中国历史上,汉和宋是儒学最发达的时期,请注意,这两个时期,都发生过重大的变法,一个是王莽,另一个是王安石。儒家经学的精髓就是要拿经来检讨现实政治,检讨到最后,就要改变现实政治。不谈修齐治平的,就不是真儒学。经史之学就是要谈政教的最高指导原理,这不能按现代西方的分科之学来理解。经是中国的起源,史是中国的发展,这样的学问,今天几乎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