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篇小说极大程度上是被对话而不是动作推动的——因为最重要的动作还来不及发生。对话始终像绷紧的弦,人物之间的对抗与同情随时转化。哪怕他们最后成了事实上的同谋,也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彼此之间的鸿沟。杀手清醒地对女主人说:“你以为是站在我这边的?你并不知道我是哪一边的。相信我,你根本不知道。”而女主人同样不放弃以微妙的词语来羞辱对方的机会:“资产阶级,这算哪门子工艺专科学校的词汇呀?”她的几乎出于本能的还击充满着温莎式的优越感,因为“工艺专科学校也算是个接受高等教育的地方,专收那些进不了大学的年轻人:他们聪明到会说‘亲缘关系’,却只能穿廉价的尼龙外套”。
对真实人物实施的虚构暗杀,最终将通往何处?彻底落实或完全虚化都不是最佳选择。曼特尔把结局设置在开枪之前,悬念定格于半空,但同时又在此前突然荡开一笔,安排女主人领着杀手找到一扇通往隔壁大楼的门,开出一条虚拟的逃生通道。这实在是神奇的一笔,视角骤然从“我”身上抽离,拉到高处俯视众生。真实与虚构在这道“看不见的门”里共存,文本也因此跳脱表层情节,被赋予更为深刻的意义:
“谁不曾见过墙上的门?那是残疾儿童的慰藉,是囚徒的最后一线希望。它是濒死者最便捷的出口——他的死,不会是被死神捏在手中,喘着粗气发出尖利的惨叫,而是在一声叹息中辞世,如一片坠落的羽毛。它是一扇特殊的门,不会遵守任何支配木材或者钢铁的法则。没有哪个锁匠能挫败它,没有哪个看守能踹开它;巡警会从门前绕过,因为这扇门虽然有形,却只有信徒才能看见它。一旦穿过了这扇门,你回来时就成了天使与空气,火花与火焰。刺客宛若一枚火星,这你知道。走出防火门他就熔化了,所以你永远不会在新闻里看到他。所以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面孔。所以,正如你所知,撒切尔夫人一直活到终老。然而,记住那扇门,记住那堵墙,记住那扇你从来看不到的墙上的门有多大的力量。记住你打开一条缝时从门里吹来的寒风。历史永远会有别的可能。因为有时间,有地点,有黑色的机遇:那一天,那一刻,灯光斜照,远处,靠近辅路,冰淇淋车叮当作响。”
历史永远会有别的可能,这是历史小说家曼特尔的典型口吻。事实上,短篇小说并不是曼特尔经常涉足的领域,只有在创作大部头历史小说的间隙,她才会应《卫报》或《伦敦书评》等报刊的邀约,写几个短篇。不过曼特尔出手往往不同凡响,常常入选各种“年度最佳”,质量确实远高于数量。这本以“刺杀撒切尔”为标题的短篇集,便是曼氏多年来十一篇作品的集合(应版权方要求,中译本比原版多收录了一篇《英文学校》)。
翻译这个短篇集的时间,几乎与我本人开始学习中短篇小说写作的过程同步,这样的安排里当然藏着私心,希望多少能学到一点东西。交稿之后回想,当然不敢说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曼特尔的风格之独特,一定会在记忆里留下不易抹去的痕迹。纵观这十一个短篇,题材迥异,长短不同,但都跟《刺杀撒切尔》一样,属于态度和技术异常鲜明的作品。或许可以这样讲:如果说从二十世纪下半叶开始,以卡弗、门罗等为代表的简约、含蓄、冲淡是世界短篇小说的主流,那么曼特尔在一定程度上是反潮流的。
说曼特尔态度鲜明,是因为她在不抹杀人性多面和社会关系复杂性的基础上,从不回避自己的立场。对触目惊心的阶层鸿沟、社会矛盾和家庭黑洞,曼特尔不装糊涂,不和稀泥;对中产阶级的改良愿望的幻灭,对他们的矛盾、纠结和虚弱,哪怕以第一人称叙述(作者本人显然就属于这个阶层),曼特尔也不会放过任何一道豁口,该撕碎的时候毫不留情;对底层社会的艰辛和粗鄙,乃至其中仍然蕴含的潜能,曼特尔亦能真正做到贴身叙述——她笔下的劳动阶层,较少带着知识分子刻意审视的痕迹。在她笔下,无论是一场失败的族裔融合(《很抱歉打扰你》),一桩令人不寒而栗、“故意杀人”的交通事故(《寒假》),一个被社会“潮流”异化吞噬的家庭(《心跳骤停》),还是一位处于事业瓶颈、追问写作如何干预生活的女作家(《我该怎么认你》),都很难归入既有的类型,也都逼真地展现了几十年来社会政治问题如何渗入英国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