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沙罗当年是柯罗的学生,柯罗—毕沙罗—塞尚,在博物馆里看原作,他们的传承非常清晰,灰调 (中间调) 的丰富以及笔触的生动,探入幽微。而塞尚强烈的个性使他成为三人中最有独创性的。我过去写过塞尚“好像一个粗野的人尽力想表现得文明一点”,了解了更多印象派和后印象派史料后,看来当初的印象还不算太离谱。
毕沙罗年轻时和塞尚一样,从外省 (法属殖民地安德列斯群岛) 来到巴黎,他去参观了德拉克罗瓦巨大的工作室后,晚上睡不着,普通人的生活、清晨雾气中的大街、阳光下的乡村景色……这些就不能成为艺术关心的主题吗? 住在巴黎鱼贩天堂路的老柯罗对他说,那好吧,你跟我一起去郊外写生吧。突破艺术形式上的教条,把经典还给自然,还给普通人,印象派的革命也许就这样发轫。“后印象派”的塞尚曾表示,要“把普桑所描绘的自然再全都重新创作”,但实际上,这种探索难道不是从老柯罗就开始的?
岂止是老柯罗,岂止是印象派,岂止是绘画……人类创造的文明,哪一个不是薪火相传? 在卢浮宫里看达·芬奇、提香、鲁本斯、普桑、伦勃朗、委拉斯贵支、戈雅……色调和气息是那么好认,就像是一个纯正的家族。卢浮宫里人头济济,《蒙娜丽莎》 那儿,保安们如临大敌地挡着不准拍照,众人在警戒线外苦猜达·芬奇密码。但就在悬挂 《蒙娜丽莎》 的那堵墙的背面,就挂着“郇山长老会”另一任“长老”提香的好几幅杰作,其幽微生动绝不亚于前任,但画前却冷清了很多。而文艺复兴之前的那些画,则根本没人拦着你拍照了。
回想二十多年前,刚接触艺术时,我是那么偏重艺术中“进步”的东西,梵高塞尚们对形式的新的处理。如今,我已开始懂得关注艺术中那些一脉相承的东西,那些态度、立场、耐心,那些人类艺术中最珍贵的东西。天行健,“进步”是永恒的硬道理。但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到哪里去? 我们是什么?
当初去奥赛博物馆时,那里是允许拍照的,但是拿着照相机,我却感到要拍得接近原作是那么的难。那些难以用言辞来形容的画面色调,那些拨动人心弦的微妙气息,那些“水磨腔”“普洱茶”……大师们的杰作是那么有生命力,同时又是那么的自然和收敛,仿佛在提醒我:那些优秀的艺术真正探索的,是如何让人类创造的文明和“自然”保持一种恰如其分的关系。而这个“自然”并非仅仅是Nature,也是道家说的“道法自然”的“自然”,也是佛法中清净庄严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