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讲的是什么?主题是什么?是农民起义的颂歌,是中国人的精神地狱,还是有其他说法?小说中的好汉们是凭空产生的,还是有原型呢?
4月14日下午,在首都图书馆报告厅,南开大学教授陈洪从水浒好汉文化的“基因图谱”角度,对这部文学作品进行文化传统上的追根溯源。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与首都图书馆联合举办“阅读文学经典”系列讲座的第二场。
《水浒传》不是白开水,所以理解分歧大
“《水浒传》讲的是什么?主题是什么?有好多种说法,当然最传统的是农民起义的颂歌。上世纪八十年代出来一种说法,说它是为市井细民写心。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又出来一个说法,说是为流民写心。此前还有一种说法,是太行山群盗的自我写照,等等。”陈洪说。
“这中间影响最大的有两种,一种是农民起义的颂歌。这种说法与农民战争有关联,但存在三个问题——一百零八条好汉里几乎没有农民,只有一个,是九尾龟陶宗旺,而且没地位,几乎没他的戏;整个情节里没有关注过农民的利益,尤其土地要求,绝对没有表现;如果是歌颂农民起义,怎么后来受招安,倒过去打方腊了?”陈洪评价道,“还有跟它相反的一种说法,是近六七年出来的。一个著名的学者认为《水浒传》是中国人的精神地狱。这么说有一定道理,因为《水浒传》里写了很多血腥和暴力。但由此推论,有几个问题不好解释——第一,小说中风雪山神庙、拳打镇关西、武松打虎等表现反抗、表现英雄气质的情节脍炙人口,与精神地狱的说法相悖;第二,以偏盖全,双重标准;第三,这种逻辑不可避免地否定掉一大批中外文学艺术经典。”
陈洪总结:“为什么同一部作品会有差别这么大的评价?理解分歧这么大?主要是因为这部作品内在的复杂性。它如果很简单,就是一杯白开水,就不会有这么多差异巨大的理解。它不是白开水,里面有很多不同的成分,所以见仁见智。”
《水浒传》:亦侠亦盗,“大” “小”杂糅
对于这部文学作品,陈洪的判断是“亦侠亦盗”,简单来说,就是“正义和野蛮的交响乐”。陈洪认为,“根据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主题曲《好汉歌》就把《水浒传》的两面全表现出来了。例如‘生死之交一碗酒’,你可以说是侠肠热血,也可以说是某种近乎黑社会的形态。‘你有我有全都有’,也是同样的情况。”
“中国白话小说写武侠的第一部著作就是《水浒传》。什么是侠?小说中见义勇为、锄强扶弱的鲁智深,仗义疏财的宋江,一诺千金、不计利害的好汉们都具有‘侠’的一面。总体来说,侠就是一种精神和一类行为,就是在体制之外,凭靠个人的力量来伸张正义。”陈洪结合书中的具体例子说,“什么是盗?广义讲,是破坏社会秩序,人身侵害、血腥、暴力,等等。书中杀人越货、黑店、水盗、劫掠城乡、草菅人命等情节都算是正义盲点。”
除了这个基本判断,陈洪认为还有一个就是“大”“小”杂糅。“什么叫大小杂糅?文化传统有大传统、小传统。大传统指的是社会上层的一种文化,小传统就是民间的、江湖的。《水浒传》里两个传统都有,杂糅在一起。”通过追溯《论语》、《史记》这些大传统里“侠”的因素和宋话本、元杂剧小传统中水浒好汉的故事进行对比后,陈洪得出结论。
鲁智深与狂禅有什么关系
“今天和大家讨论的题目是《水浒好汉文化的‘基因图谱’》,为什么叫基因图谱?这是借用生物学的术语。基因是什么?决定一个生命体性状且可传承的基本因素,就叫基因,而图谱就是基因的排列、呈现。我们借用来,就是在文化传统里我们做一个溯源的工作,找出小说之所以这么写的根儿从何而来。”陈洪解释道。
陈洪进一步指出:“做这项工作我们要用一个文学批评的重要方法,叫互文。什么叫互文?简单说,一个文本不是孤立的存在,里面重要的语词、意象,甚或结构、情节,往往在过去的文本里出现过。那文本之间就存在着互文的关系。对于阐释一个文本,发掘这种血脉联系是很重要很有效的途径。”
比如花和尚鲁智深的形象。追溯到《红楼梦》中贾母看戏的情节描写,戏里的花和尚就获得了薛宝钗的青睐:“慢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薛宝钗行为非常谨慎,思想中规中矩,她为什么会欣赏鲁智深呢?陈洪认为这与原作里的鲁智深形象比较复杂直接相关。
通过分析《水浒传》的文本,陈洪指出,书中不仅包括鲁智深跟佛门、跟禅宗有关联的描述,还有暴打小霸王周通、杀生铁佛崔道成的故事情节。“文本里,佛门与非佛门两个方面都有,为什么会如此?这两方面是哪来的?是作者忽然灵机一动写出来的吗?”
经过查找资料并进行对比,陈洪发现,“在今本《水浒传》之前提到鲁智深的,和我们今天看到的鲁智深相比,大不相同。特别是那些和佛教、和禅宗相关联的内容,在《水浒传》今本之前通通没有。那么,花和尚鲁智深的形象从哪来的呢?”
“我们发现在佛教里有这么一个很有名气的人,是禅门大德,就是《五灯会元》里‘石头迁禅师法嗣’的丹霞天然。”经过逐条细缕,发现两人存在很多相似点,陈洪觉得这并不是偶然,“我们需要对它有一个解释。怎么解释呢?这中间的精神血脉就是狂禅。”
陈洪解释说:“什么叫狂禅?禅修在佛教里最早的时候跟具体派别没关系,就是一种修行的手段,和我们今天说的瑜伽很像。但是传入中土以后逐渐成为某些派别特别重视的手段。从达摩一直传到五祖,称作如来禅;后来又分南北宗,南宗慧能就叫祖师禅。慧能再往下传就分成五家七宗,这叫越祖分灯禅。临济宗、曹洞宗、云门宗、沩仰宗、法眼宗,五宗。从越祖分灯禅再往下有一个支脉,叫狂禅。”
狂禅的特点是什么?陈洪借用丹霞天然的话说:“我这里‘无道可修,无法可证,佛之一字,永不喜闻’。你当和尚干嘛?你当佛教里的领袖、一个大和尚干嘛?其实他是说这些概念、这些观念、这些形式,都是一分钱不值的。‘我就是佛’,我看到了自己的本性,这就行了,用不着读经、修持。这就是狂禅。”
陈洪认为狂禅的特点跟“侠”有相同之处:“就是高扬主体,不受一切束缚。好处呢?斩截痛快。所有的形式的东西通通扔掉,就是放任本性而行动。在这个意义上,狂禅和侠是有相通处的。所以鲁智深这个形象一面是一个侠客,一面由于他和尚的这个身份,写作者把丹霞天然的某些事迹,特别是这些事迹里面的那个精神,拿过来灌注到鲁智深这个形象里。”
由此,陈洪认为鲁智深的形象中流淌着狂禅的血脉:“这个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说,一个角度是说这个形象本身,《水浒传》里写的,我们就可以做狂禅的理解。另一个角度,由于互文的关系,我们发现它和《五灯会元》里丹霞天然的事迹有关联。”
采用相同的方法,陈洪又以《水浒传》里梁山好汉最复杂的人物——宋江为例,通过查找《水浒传》成书以前的各种文本里的宋江形象,又把《史记》里关于郭解的事迹和《水浒传》里宋江的事迹比对,梳理出宋江从原来简单的“勇悍狂侠”变成了《水浒传》里的“江湖教父”,这样一条江湖血脉。
在梳理宋江的庙堂的血脉时,发现“《水浒传》关于宋江的描写,和《史记》以及《论语》里关于孔子的描写,相近似的地方不是一点半点,尤其是比较大的地方,一个是见李师师这个事情,跟孔子见南子;还有最后他们同归于尽的桥段。”陈洪说。
对此,陈洪分析:“《论语》、《史记》对当时的读书人来说,都是必读书。如果只有一二相似点,可以说是偶然、巧合,但一系列的相似,只能说是有关联。不是说,施耐庵有意识比照郭解、孔子来塑造宋江,而是说,在塑造宋江的时候,《论语》、《史记》的内容自然而然产生了影响。”
讲座最后,陈洪总结说:“《水浒传》的一些好汉形象与传统文化的经典有血脉联系。换言之,文化传统的‘基因’进入了这些文学形象之中。而多源‘基因’的进入,使得这些好汉形象趋于复杂、丰厚。但是,不同来源的‘基因’相互排异,又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人格分裂,于是有了金圣叹的‘独恶宋江’、‘奸雄欺人’的极端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