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年后陶轮倒转,在西欧崛起而东方一败涂地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奥斯曼土耳其与大清王朝这两个分居亚洲大陆东西两端的病夫,成了世界新贵们分肥的欢场,被瓜分豆剖蚕食鲸吞成了两个老大帝国共同的宿命。尽管时至今日,彼此选择的路径大不同,但昔日的荣光始终都是各自不大拿得起又始终放不下的沉重。土耳其今年颇是在国际新闻中抢了几次镜头,尤其是那场突然发生又迅速逆转的军人政变。当时国内的媒体很热闹了几天,一些文化人也出来指点迷津狂蹭热点:赶紧去读帕慕克的《雪》吧,那小说写的就是军人政变!确实,保守的宗教势力、强行推行西化的军界、女性自杀问题、生活在夹缝中的土国知识分子、女人要不要戴头巾、神出鬼没的恐怖势力……所有您脑子里能联想到的关于土耳其乃至中东的关键词,尽在其中。
《雪》写的是一个侨居德国的土耳其诗人以记者身份回国去采访一个内陆省份,他被一场绵密的大雪困在那里,见到了自己初恋情人,也见到了传说中的恐怖分子头目。帕慕克最擅长绵密细织人的那点小情感,但这部小说可能因为“政治诉求”过分溢出而坏了小说的品相,所以在这位高产作家的作品系列中不大排得上号,不过,恐怖分子头目“神蓝”的一大段慷慨陈词却特别令人印象深刻。
摘录如下:“这个流传了至少有一千年的故事出自菲尔多西的《列王记》。曾几何时,从大不里士到伊斯坦布尔,从波斯尼亚到特拉布宗,不计其数的人知道这个故事,时常想起它,理解各自生活的意义。正如同西方世界对俄狄浦斯的杀父情结、麦克白在死亡和王位之间犹豫不决的思考一样。然而现在因为对西方的崇拜,几乎所有的人都忘了这个故事。老的故事从教科书里删除了。今天在伊斯坦布尔你找不到一家能买到《列王记》的书店。为什么?”
——本民族一直引以为傲的文化胎记被他人无视、被自己人轻慢,由此而产生的那种失落与悲愤,作为拥有相同“创伤记忆”的中国人很难不动容啊。从这个角度说,那个横死街头的细密画家与这个东躲西藏的“神蓝”一脉相承,那是身处曾经辉煌而今卑弱的文化系统中的思想者不能自愈不能自洽的致命焦虑。有人说,帕慕克一直怀念奥斯曼帝国的荣光,这是多么大的误读,尽管对故国的回望与抚摸是帕慕克最惯常的姿态,但如果因此就以为作家是想“梦回唐朝”,实在是南辕北辙。
说起来,细密画与我们中国宋代绘画极有渊源,随着蒙古人一路西征,它也一路向西,并进而落地生根,终于成为另一个文化谱系中念兹在兹的传统。从中国到波斯,从总督到苏丹,东方与西方、艺术与人生,这一切真是令人不胜唏嘘又不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