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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里的殖民反思与女权冲动

2016-11-30 15:06:00    北京青年报  参与评论()人

 2010年版电影《暴风雨》的主角从公爵变为女爵

2010年版电影《暴风雨》的主角从公爵变为女爵

暴风雨里的殖民反思与女权冲动

暴风雨里的殖民反思与女权冲动

◎张冲

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不仅是其传奇剧的优秀代表作,开始的那场戏,更是仅凭着台词语言和人物动作,愣在观众和读者想象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冥河之水上涌接九天雷电之烈焰,人们满目中樯倾楫摧,充耳是末日哀嚎。这场戏,向来被誉为莎士比亚舞台上的暴风雨之最,世界文学史中的暴风雨之典,这还真不算什么夸大其辞。

这场暴风雨的始作俑者,是该剧主人公、被弟弟安东尼奥废黜到荒岛上的前米兰公爵普洛斯佩罗。当年,安东尼奥趁兄长一心研读、疏于朝政,勾结那不勒斯国王阿隆索,篡夺了公爵的执政权,将他与初生女儿扔上一条破船,任其在海上漂流,听天由命。可巧天意垂怜,公爵与襁褓中的米兰达漂到一处荒岛,一住十二个年头。这一天,公爵得知篡位的弟弟将率船队经过附近海域,遂施展魔法召唤来这一场暴风雨,在一边目睹船沉人溺惨景的善良姑娘实在于心不忍,恳请老父收手,不要伤害生灵。这不谙世事的纯情米兰达哪里知道,父亲这一番呼风唤浪,并非复仇,连惩罚都算不上,而是一次让“坏人”幡然猛醒、从此洗心革面的“教训”:那暴风雨是完全可控的,除了让全船的人惊惶中跌到海里去洗了个澡,以此象征把他们肮脏的灵魂漂洗一遍之外,大伙毛发不损,大船通体未伤。很快,该留下的留在了岛上,该送回米兰的怎么来就怎么回去,一路再无风暴。留下的那几位,一是篡了他权位的安东尼奥等人,二是后来恋上了米兰达的那不勒斯国王之子斐迪南。一番情节交错,“坏人”领受了老公爵的约谈,痛悔之余将不当所得全数退赔,恋人们略经挫折,终于两相情愿走到一起,在荒岛上住了十二年的普洛斯佩罗,最终还是开开心心地回米兰去继续做公爵了。从暴风雨开始,以大欢喜结束,一个不死,全都满足,莎士比亚的传奇剧,基本上就是这样的套路了。

不过,观众看见的、读者根据台词想象出来的,还只是一场显在的暴风雨。还有些暴风雨,隐隐约约,似有还无,恐怕连写戏的莎士比亚本人都未必意识到。那都是些将起于青萍之末的暴风雨的先声,要闹到倒海翻江,还得让社会历史再发展一段时间呢。

先看普洛斯佩罗与“好奴隶”爱丽儿的关系。戏中的爱丽儿是一个精灵般的存在,帮主人造暴风雨之势,变成火球吓唬一应人等。普洛斯佩罗曾答应它,风雨平息后便放它自由,可事到临头,却又给它派了新的活儿。爱丽儿不干,斗胆提醒公爵,别忘了您老事先的承诺。细细想来,是有道理啊:一句承诺就是一份合同,约定了双方的责任权利,一方按约定完成合同内容,就应该享受相应的权利,这样的契约精神,体现的正是资本主义的经济与人际关系。可公爵立马变脸,痛责爱丽儿忘恩负义,还威胁说要把它送回当年救它出来的那个树洞里去再困它几百年。这么一来,承诺所体现的经济关系就变成了君臣主仆的人身依附关系,爱丽儿年轻的资本主义遭遇到普洛斯佩罗老迈的封建主义的压制,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反制的爱丽儿,当然只有退缩屈从的份儿了,但它的那句争辩,是不是传来了资本主义经济关系即将掀起一场改变人类社会历史暴风雨的气息?

再看看普洛斯佩罗与“坏奴隶”凯列班的关系。凯列班是岛上的原住民,女巫的儿子,普洛斯佩罗上岛之初,全仰仗凯列班的相帮,了解了岛上的地形地貌,找到了淡水资源,学会了养活自己和女儿的方法。慢着,怎么听来就像当年欧洲移民初到北美大陆,得到原住民印第安人的帮助?当然,普洛斯佩罗也礼尚往来地教会了凯列班书面语言,告诉他天上那团“大亮光”叫太阳,“小亮光”叫月亮,诸如此类。然而,据说凯列班对清纯美貌的米兰达起了歹念,虽未得逞,但主仆关系从此如仇人,随之而来的是普洛斯佩罗将苦差一桩接一桩地压到凯列班头上,甚至不让后者有吃饭休息的机会。凯列班虽不得已而屈从其淫威,但依然理直气壮地指责普洛斯佩罗反客为主,强龙压蛇,甚至直言不讳地告诉后者:“你教会了我语言,而我所获之益就是学会了如何来诅咒你!”这样的桥段,不由人不想起当年发生在世界各殖民地上殖民者与殖民地人民之间的冲突与斗争,特别是当年北美印第安人对欧洲移民大肆掠夺其土地和其他资源的义正词严的批判。更有意思的是,如果把上面那句话当做比喻,用来谈论赛义德、霍米·巴巴等当今的后殖民主义“大咖”们,恐怕再巧合贴切不过了:他们大都来自第三世界,都去了美国念书拿学位,然后反过来对美国的政治和文化展开激烈批评。当然,这样的思想文化风暴,莎士比亚哪里能预见得那么准确,但要说他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好像也很难把这一段冲突说圆了过去。无论如何,这个片段是后现代后殖民改编者的“菜”,早已有确凿的成果了。

还有一丝未来的暴风雨的气息,那就是普罗斯佩罗与米兰达的父女关系。有人注意到,莎士比亚戏剧中常有“母亲缺席”的现象,而父女关系,则正好体现了男权中心、女性屈从的观念。不过,《暴风雨》中的米兰达,尽管天真善良乖巧,却并非无知愚钝,而且决不盲从,有时甚至让为父的颇感尴尬。普罗斯佩罗施罢魔法,打算把自己的身世历史细细向女儿说来,女儿偏偏不按常理搭话,还不时打乱叙事线索,抛出个令讲故事的人猝不及防的问题。例如,普罗斯佩罗讲到自己如何让背信弃义的弟弟篡了位时,问米兰达“你说这样的人还算不算是个兄弟”,聪明的女儿闪烁其词,一句“我要是不觉得奶奶是高贵之人,那真的是罪过了”,居然巧妙地拒绝参与父亲和叔叔那帮男人的政治争斗;当普洛斯佩罗讲完自己被塞上破船在大海漂流,正要换个话题,米兰达冷不防问道,“那他们当时干吗不把我们做掉(杀了)?”尴尬的老爸一时没回过神,只好先承认“问得好”,然后再搜些理由出来应付了过去。莎士比亚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这一段父女对话,居然预示了几百年后女性主义风起云涌中对男权和父权传统的揭示与批判。

于无声处听惊雷。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社会变革的暴风雨即将陆续发生,莎士比亚感觉到了,不经意间写到了,而后世的我们,读到了,领悟了,不由得感叹,这莎翁,还真料事如神啊。


(责任编辑:刘畅 CC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