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场急性胰腺炎又袭击了他,使他远离了美食。在夫人的精心调理下,他的健康逐渐恢复,诸如糖尿病等也得到有效控制,精神好转,又变得有说有笑了。美术馆的好展览不能去看了,就看画册;住家旁边开了个国际书店,他高兴得不行,把每月的工资都投进去买书,以致夫人埋怨道“家里的楼板都禁不住藏书的重量,楼都要塌了”。丁聪先生是个著名的嗜书如命的人,“书放在书店里不放心,只有搬回家才放心。”过去丁聪能够自己跑书店时,沈先生理解他,给他带上1000块钱,后来看看无法遏制,就降到500块,但每次都统统花光,现在书店开到楼下了,沈先生可是“愁坏了”。
2008年以后,丁聪的脑萎缩日益加剧,甚至还出现小中风,整日昏睡,精神困顿,每天只有很少的时间有精神,可以见见老朋友和同事。病中的丁老有些木讷,语言不多,头脑也不灵便,但是问他上世纪三十年代他的艺术经历,他还是能想起一些事,特别是见到一些他所熟知的艺术家的作品,往往是竖起大拇指,满面笑容。一次,我从图书馆搜寻到一幅三十年代没有署名的漫画作品,复印后问他:“是您画的吗?”他只看了一眼就说:“是特伟”。特伟,三四十年代活跃在上海的漫画家,过了半个多世纪,丁聪仍然记忆清晰。当问到漫画家米谷见周恩来是否是他引见时,他毫不犹豫地说:“是。”渐渐地他的语言越来越少,或者只以简单的一两个字来回答问话,可是一看到艺术品,就露出惊奇和赞赏的笑容,常常是左手握着非洲木雕,右手托着日本木雕,左看看右看看,孩童般地笑着说:“多好呀,多好呀!”
到了2009年的春节,丁聪似乎病情有了好转,有时看到老伴忙里忙外的身影,还奇怪地问:“你来来回回忙什么呢?”沈先生大喜过望:“你终于能说这么长的话了。”然而到了3月份,情况又急转直下:不太爱吃东西,总是嗜睡。4月中的一天,他突然把吃的东西喷射样地吐了出来,老伴马上把他送到医院,可能是呕吐物呛进气管,在医院里丁聪高烧近39℃,医生诊断肺炎,紧接着他的血压、血糖、肾脏都出现了问题,一次次的病危一下子令人们万分紧张。
自入院起,丁聪就再未清醒过,夫人抚摸着他的一头黑发,一遍遍地安慰他:“我们会闯过来的。”为了丁聪的健康,夫人谢绝了一切探视,虽然她知道此次凶多吉少,但她早与丁聪商量好,不愿因生死这种“平常事”惊扰别人的生活。
5月中旬的一天,我得到沈先生同意前去看望丁聪,只见他身上插着管子,沉沉地睡着,脸部有些肿,块块红斑处有的已开始脱皮,夫人说那是药物过敏,医生用了各种药物在维持,“但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就这样了。”绝望下,我只能强压悲痛安慰沈先生。突然,丁聪动了一下,嘴里似乎有声音,沈先生马上扑上去问:要翻身吗?并说吴琼来看你了,然而丁聪又陷入良久的沉寂。
2009年5月26日,丁聪逝世,享年93岁。沈先生在他左边衣兜里放上几张餐巾纸,右边衣兜里放上几根牙签,这是丁聪每次出门必备的,然后又在他兜里装上巧克力、花生和咖啡这些丁聪生前最爱吃的东西,并将一封信揣在他衣襟里,就把他交给医生,再也没有回头。
丁聪的儿子丁纬(丁小一)我只在医院见过一面,丁聪去世前,沈先生把他劝回美国,说“不要再回来一趟了”。沈先生后来说:“生死早已看透,我们是唯物的,丁聪生前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