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仔细读过几遍沈周的《石田诗稿》，你会有许多无聊却又值得考究的发现。

比如，让这个吴门画派第一代宗师提及最多的地名，不是他心爱的别业有竹居，不是《东庄图》里的林池亭馆，不是常常游览的虎丘、天平等本地名胜，而是一个叫南园的地方。

明沈周虎丘十二景之虎丘山克利夫兰美术馆藏

南园有什么名堂？如果一定给出个有文化的解释，可以穿过苏轼、韦应物、李贺等人的同名诗作，回溯到“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身上。但实际上沈周笔下的南园，并没有那么多丰富的内涵。

家里的菜园子为了方便光照，总是靠南的好。沈周年轻时便以“耕隐”为一生的志向，在菜园里待的时间并不比书房少。而那里最牵动他食指的，便是每年亲手所种的大白菜。

沈周蔬菜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南园昨夜雨，肥胜大官羊。

党氏销金帐，何曾一得尝。

昨夜下了雨，菜园里疯长的大白菜比宋代宫廷奉为上食的羊肉还要肥美。像党进那样在冬天的金帐里吃羊羔喝酒的富贵人家，哪里有机会得偿这样的清淡至味。

党进是宋初大将。在他死后，一名家妓为陶谷所得。后者自诩风流，于冬天煮雪烹茶，嘲讽党进应不识个中乐趣。家妓表示赞同，叹息道党太尉是个粗人，也只会在销金帐里浅斟低唱，饮羊羔酒罢了。陶谷听后默然。

其实豪奢如党进，也不见得就不吃白菜。但要吃大概也只会吃菜叶，断没有啃菜根的道理。常被今人形容为富家子弟的沈周却连菜根也不放过。

沈周写意图之白菜台北故宫博物藏

公宜休之。拔汪信民之咬，咬以自励，拔于俗矫。吾不能优劣其间，惟是一啜一饱。

沈周题跋中提到的汪信民也是北宋人，你或许没听过他的名字，但他的一句话——“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被后人记录在《菜根谭》中，成为古人的“必背鸡汤”。汪信民吃菜根吃出了青史留名，但那只是自己给自己打气的方式。反而说明他认为菜根相当难吃。

沈周却说自己吃菜根不为自励（毕竟选择了做隐士也没什么好自励的），也不是要显得自己与众不同，而是真的不觉得菜根的味道不好，何况吃一顿就能饱一顿。

沈周爱吃菜根这件事在他的朋友圈里是众所周知的。挚友吴宽为他的《辛夷墨菜图》作跋，还忍不住调侃一下这位南园农夫。

这幅图由两幅画组成，一幅着色辛夷，一幅水墨白菜，被后人装裱为长卷。为了方便欣赏，我现在把它们重新剪切为独立的画作：

沈周辛夷墨菜图故宫博物院藏

半含成木笔，本号是辛夷。

一树石庭下，故园增我思。

吴宽题沈周《辛夷》

翠玉晓茏葱，畦间足春雨。

咬根莫弄叶，还可作羹煮。

吴宽题沈周《墨菜》

在为画中辛夷题诗时，吴宽还是正经的很，说什么“一树石庭下，故园增我思”。但在那颗大白菜的上方，他却说“咬根莫弄叶，还可作羹煮”奉劝老友咬菜根的时候可不要太粗鲁弄坏了菜叶，用它来煮羹可是一绝。

真的有人会因为太爱菜根连叶子都不吃吗？如果不了解沈周对白菜的爱，读到这句诗大概会摸不着头脑。这是两位老友间心照不宣的玩笑。

成化十四年（1478）秋，苏州连日霪雨，不少农田都被大水淹没。沈周的南园也没能幸免（秋霖伤我稼，南亩在波中）。

细读沈周诗，“苦雨”、“雨闷”之类的诗作屡见不鲜。那是因为他种田不是为了卖钱，也非想象中高人雅士的陶冶性情。他自称“东老”、“田舍翁”，以务农自足，一年所食皆仰赖自家菜园。

也正因如此，才会对脚底土地生长出来，挺过风霜雨雪的米粒、菜根有那样真挚的情感。

沈周卧游图之白菜故宫博物院藏

沈周一辈子画了不知多少白菜，后来做《卧游图》时已经八十多岁，还说牙齿咬不动菜根，就和粥煮得烂熟，端出来也是一盘美味（切玉烂蒸去，自然便老人）。

对于我们而言，煮烂的白菜或许能吃得下口，但真的就比羊羔美味吗？其实，沈周的味蕾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称白菜为“世间至味”（《菜庵》），自有他的道理。

菜之于味，（周）极其嗜好。故为之传神，又为之作赞：

天茁此徒，多去而吾廉不伤；士知此味，多食而吾欲不荒。藏至真于淡泊，安贫贱于久长。后畦初雨，南园未霜。朝盘一箸，齿颊生香。先生饱矣，其乐洋洋。（沈周《题菜》）

天赐大白菜以茁壮，日拔数颗也于心性无伤；且因为味道极淡，多吃几盘也于食欲无损。白菜将人世真理藏于淡泊的口味，食客不用求人，亦可安贫贱于久长。而正直初雨已落，霜寒未至，每天早上都能吃上一盘自己的亲手所植，先生怎能不齿颊生香，其乐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