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在忙活钱著出版的同时,不忘自己一向爱好的翻译和写作。她怀着丧夫失女的无比悲痛翻译柏拉图的《斐多》,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斐多》出版后,杨先生私下说,她原来倒没想深究灵魂死不死,而更想弄清“绝对的公正”“绝对的价值”究竟有没有。如今不是仍在讲“真、善、美”吗,是非好恶之别,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呢?
《走到人生边上》则写得不那么顺当,有过周折,颇费心思。听杨先生说,此作起意于她九十四岁那年,立春之前,小病住院。躺在病床上,闲来无事,左思右想,要对几个朋友“人死烛灭”“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的一致信念来个质疑。
没想到一质疑,便引发了许许多多问题。这些问题并非从未想过,有些还是经常想的,只是不求甚解,糊里糊涂留在心上。糊涂思想清理一番,已不容易,要一个个问题想通,就更难了。不料问题越想越多,好似黑夜走入布满乱石的深山僻径,磕绊跌撞,没处求教!自忖这回只好半途而废了,但是念头愈转愈有意味,只是像转螺丝钉,转得愈深愈吃力;放下不甘心,不放又年老精力不足。正像《堂吉诃德》里丢了官的桑丘,跌入泥坑,看见前面的光亮却走不过去,听到主人的呼喊又爬不起来!
杨先生说:“我挣扎,这么想想,那么想想,思索了整整两年六个月,才把自以为想通的问题,像小姑娘穿珠子般穿成一串。我又添上十四篇长短不一的注释,写成了这本不在行的自说自话。”她为台湾出版此书的繁体字本写道:“我这薄薄一本小书,是一连串的自问自答。不讲理论,不谈学问,只是和亲近的人说说心上话、家常话。我说的有理没理,是错是对,还请亲爱的读者批评指教。”
“自揣没有资格。谢谢!”
杨绛先生一生淡泊名利、躲避名利,晚年依旧。我印象较深的,就有三例:
中国社会科学院授予杨绛先生荣誉学部委员,她没去领受荣誉证书,讣告中也没让写上这一头衔。
2013年9月,中国艺术研究院函告杨先生已成为第二届中华文艺奖获奖候选人,请她修订组委会草拟的个人简历,并提供两张近照。杨先生的答复是:“自揣没有资格。谢谢!”
2014年4月,钱、杨二位先生曾就读的英国牛津大学艾克塞特学院(ExeterCollege)院长佛朗西斯·卡恩克劳斯(FrancesCairncross)女士来函称,在Exeter学院建立700周年之际,该院以推选杰出校友为荣誉院士的方式纪念院庆,恭喜杨绛先生当选牛津大学艾克塞特学院荣誉院士,特此祝贺。
杨绛先生不使用电脑,便口授大意,要我代复电邮说:
尊敬的FrancesCairncross女士:
我很高兴收到您4月25日的来信。首先,我代表我已去世的丈夫钱锺书和我本人,对牛津大学艾克赛特学院建立
700周年表示热烈的祝贺。我很荣幸也很感谢艾克赛特学院授予我荣誉院士,但我只是曾在贵院上课的一名旁听生,对此殊荣,实不敢当,故我不能接受。
杨绛
FrancesCairncross是牛津大学艾克塞特学院建立700年来的首任女性院长,已任职十年,此次当选的荣誉院士只有两位,全系杰出女性。一位是西班牙王后,一位就是杨绛先生。FrancesCairincross怎么也想不明白,别人求之不得的殊荣,杨绛竟然拒绝!她转而求助于我,要我帮助说服动员,一定将她5月4日的来信所言充分转达杨绛先生。
FrancesCairncross院长生怕杨绛先生误解艾克塞特学院授予她荣誉院士,系因她是钱锺书先生的遗孀,因而再三解释:
1.杨绛自身就是一位杰出的学者,艾克塞特学院知名校友众多,我们却从未考虑过授予其遗孀荣誉院士。杨绛的情况很特殊,事实上如果她接受这一荣誉,将有助于在欧洲弘扬她的学术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