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我想,和很多人一样,在创作中,我依靠的是记忆、看到的、听到的、读到的东西、做的梦、遗憾甚至悔恨,以及遗忘加杜撰和这一切编织而成的东西。但我想我需要有一个现实的记录。要让“写作的机器”运作起来,我一般得先积累笔记,漫无目的地记,持续不断。再从这些简短描述片段的积淀里寻找某种精准的东西,写作计划可能就会偷偷冒头。也有先有计划的时候,这种时候我就的确需要让它鲜活起来(至少得让自己信服),用许多“充实的笔记”去丰满它。
是的,对我来说,写作通常先从档案员、地理学家、地图测绘者的工作开始(摄影方面的少一些,因为图像会免去语言)。写《猎狮人》和《气象学家》,我先是亲身前往,一个是南美洲,一个是俄罗斯,记许多笔记,研习文献和以往的报纸,等等。我喜欢这个写作的筹备阶段:人已经有点进入书的状态,又还不用面对写作中的困境和焦虑。写作所需的信心和能量正是在这个不慌不忙、不声不响的过程中积累起来的。信心和能量,少了可不行。
重要的不是细节,是精准
早报记者:您对细节似乎情有独钟,在《猎狮人》中,有非常多繁复的、精致的细节,精确到一个人所穿衣服的材质、颜色、甚至是衣服上的一粒纽扣的形态。而《水晶酒店的套房》则更是如此,它就像是一个细节描写手册。对于细节的执念是否因为受到了乔治·佩雷克以及以他为代表的“新小说派”的影响?您为何认为细节十分重要?
罗兰:我觉得重要的不是细节,是精准。得靠词语,让事物、人物、活物来到人眼前。得用词语紧紧抓住世界不松手。这是一场斗争,因为世界不会束手就擒。比如,来看看克洛德·西蒙的《农事诗》:这是一则伟大的文学诗篇,因为它展现的情景就像我们透过刚下火车的士兵的眼睛看到的那样,“一下子但又详尽地(或者说赤裸裸地、细致地,就像细致入微的碳素笔素描一样)”;“一下子但又详尽地”展现。这两点都很重要。
细节的作用在于为视觉对焦,就像拍照一样。不是令人昏昏欲睡的细节的堆砌,而是抓住某几个细节,场景就此得以延展开去,有时甚至就是一笔,直截了当奔描述对象的核心而去,就像一支正中靶心的箭,想视而不见都不行。
至于《水晶酒店的套房》,这本书有些特别,有点“实验”:我尝试通过细节的堆砌达到某种精确,不追求任何文风。这是个文学游戏,确实是受乔治·佩雷克的启发。如果让十来个学画或学建筑的学生按着其中一间房间的描写来作画,看看画出来的会否相似,应该会挺有意思。
要阅读、要骄傲、也要怀疑
早报记者:你曾说一个作家应该是孤独的,应该与自己所处的时代相孤立,并且这种孤立是十分必要的。那么,如何在这种不断的孤立中消解孤独感和自我怀疑?
罗兰:孤独其实不算是一种选择,而像是一种必然。比如普鲁斯特,您知道的,他很入世,他投身于他那个时代的生活、艺术圈,甚至社交圈。但是一旦开始写作,他就自我剥离、自我孤立了(包括身体上)。应该成为选择甚至成为一种道德的,是拒绝,拒绝一切约定俗成、一切主导的观念和潮流。“强音,你得不到我的声音”,亨利·米肖写道——我不知道米肖的作品是否有被翻成中文;这里的强音,是时代的声音。作家像特工:他可以和别人一起生活,扎在人堆里,看起来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但他有另外一种生活,他真正的生活,在那里头他是不一样的,也是孤独的。
如何消解孤独感?我想并不能。我们可以有双重生活,但在占重要地位的那层生活里,我们是孤独的,而且会一直孤独下去。至于说消除怀疑,那是绝对不行的!在我看来,一个作家应该既有足够的骄傲来认可他自己所作,又得有足够的怀疑,对自己永远不能够肯定和完全满意。这不容易。
早报记者:你对青年创作者有什么建议?
罗兰:也许一个好的建议就是别听什么建议。如果您非要我说的话,首先是:读。然后是:要骄傲。也要谦逊,要怀疑,要问自己是否你写的每句话、每个词都有存在的理由,不要过于容易自满,要自我批评。要坚持,要固执,写作是件很累人的事,往往容易让人气馁。不要试图用天花乱坠的辞藻来唬人,用无用的晦涩来吓人(新手都爱犯这样的毛病,反正以前的我也是)。别忘了,用词语创造美(不管美的定义是否相同)才是最重要的。
早报见习记者 傅适野 罗兰回复由林苑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