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之威风不可辱也。虎据地一吼,屋瓦皆震。余在黄山雪峰常闻虎声。黄山较近,时坐客数人,正饮满,唬然之声,如在左右,酒无不倾几上者……
山间一声虎啸,竟能令山下酒家里客人碗中酒水尽洒于几案之上。这是生活于晚明时期的博物学家谢肇淛在笔记《五杂俎》中对黄山之虎的记载。之后他还记录了一则虎口脱险的故事,说有位勇士在看守水碓子时遭遇一只雄虎袭击,手足被压住而不能动弹,情急之下他用牙齿咬中雄虎要害,老虎受惊“大吼跃走”,勇士遂得生还。
人与虎若只论武力,无论从体格、速度、力道哪方面都不在一个量级,若是山中遇虎,能够像《五杂俎》中记载的那位急中生智的勇士虎口脱险已算万幸,若想徒手与虎搏斗并打死老虎,近乎天方夜谭。
不过也是在同一个时代的城市生活中,小说《水浒传》的故事已在市井间广泛流传,书中武松打虎、李逵杀虎等故事情节通过说书人的生动叙述,成为市民们喜闻乐见的故事。其中有位叫沈璟的戏曲家深受影响,将这些故事改编成昆剧《义侠记》,武松打虎的故事也从市井进入了文人士大夫日常娱乐生活中。毕竟在谈虎色变的现实世界,只要听闻虎啸,纵然没有“三碗不过冈”的警示语,大概也没有过客会以身犯险。正因如此,小说中那些偏向虎山行的打虎英雄就显得更具有魅力而受到推崇。
《武松打虎》,现代,刘继卣,工笔重彩组画
来源于真实的伏虎文化
在武松被施耐庵塑造出来之前,古人笔下那些真真假假的伏虎英雄早已多不胜数,但拜《水浒传》所赐,武松成了几百年来最著名的打虎英雄。艺术来源于生活,小说家创作出的种种传奇也与人类原始狩猎中的伏虎文化息息相关。
洪荒时代的人类要生存,不可避免要与猛兽斗争,而群兽之中又以虎最为凶猛。在充满危险的原始狩猎中,能够伏虎者必为众人敬仰之勇士,故而早在三四千年前的甲骨文和兽骨上就已有“卯卜,贞,获虎”“获大虎”等伏虎相关记录。进入君权时代后,尽管人类依靠智商优势已站在食物链顶端,但原始狩猎中伏虎英雄崇拜的文化仍被延续着。从西周开始,就有周武王在围猎中“禽(擒)虎二十有二”之记载,后继的历代帝王将相,但凡在围猎中能射虎、杀虎者,同样要大书特书。从先秦典籍到二十四史中,诸如西汉飞将军李广射虎、三国吴大帝以戟掷虎、辽代诸帝射猎猛虎等典故多不胜数,一直到距今最近的王朝清代,这种猎虎英雄的崇拜依然盛行于皇家的狩猎文化中,康熙皇帝有“日射三虎”的打虎逸闻;雍正的“COS照(角色扮演)”也有《刺虎图》;乾隆猎虎甚至还专门作一篇《射虎行》自吹一番。
《胤禛行乐图册·刺虎页》,清,现藏故宫博物院。画中的雍正身着西洋装束猎虎,标新立异,更多是生活情趣的体现。清代时大面积山林地带的垦殖,破坏了虎的栖身之所以及老虎赖以生存的食物链,大大缩小了人类与老虎间的距离,导致虎患横行,猎虎行为自上而下广为流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对帝王们的狩猎战绩,老百姓并不怎么买账,无论史书上如何书写他们射虎、猎虎的英姿,或是臣子著文,或是自己写诗吹捧,加起来都抵不上一个虚构的打虎英雄武松有名。毕竟帝王将相们的狩猎,大抵还是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进行,在一堆禁军的伴随下骑马拉弓射虎与武松那样独身一人徒手打死老虎也不是一个概念。当然,武松在打虎英雄榜上的人气吊打历代帝王,还有个重要原因,他虽然是喝酒后不信邪上虎山,但打死景阳冈上的老虎,客观上是为当地除虎患,属于为民除害之举。可以这么说,历来受民间推崇的打虎文化的内核并非以猎虎来彰显武德,而在除暴安良。
老虎何辜,怎么就成了“暴”和“害”的代表?其实还真不算冤,数千年来猛虎下山以人为食的事例数不胜数,甚至多有群虎围村、屠村的惨剧,以至于自古以来就诞生了“虎患”这一专有名词。老虎既然已称之为“患”,人们自然希望有英雄出来扫除祸患。据《华阳国志》记载,战国时期“白虎为害,自秦、蜀、巴、汉患之”,“虎历四郡,害千二百人”,百姓深受其苦,逼得朝廷亲自出面号召打虎。当时在位的秦昭襄王发出诏令,国中“有能杀虎者,邑万家,金帛称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诏令发出后,几位少数民族勇士制作白竹弩,最终射杀了白虎。先秦典籍中,《孟子》有冯妇搏虎之寓言,《战国策》载卞庄刺虎之典故,虽然核心不在打虎本身,但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勇者伏虎的普遍现象。
《卞庄刺虎图》(局部),宋代,佚名,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汉代至魏晋时,随着在围猎中以虎为对象的搏虎文化兴盛,王侯将相也以此为荣,但凡有猎虎战绩者必在史册上记一笔。在这种氛围的影响下,在文人笔下的早期传奇故事中,虚构的打虎英雄也应运而生。早期打虎传奇虽有明显虚构痕迹,但往往附会在真实历史人物身上。例如南朝时期笔记小说《世说新语》中有一则西晋将领周处杀虎斩蛟的传奇故事影响深远。说周处年少时,因为人凶悍骄横而为乡里所患,与山中老虎和水下蛟龙一起被并称为“三横”,后来周处进山杀虎又入水斩蛟,为乡里人扫除祸患后又改过自新。这则故事里说山中有虎还尚可理解,但水中的蛟龙则带有浓烈的神话色彩,很像小说家言。不过成书于唐代的《晋书·周处传》仍收录了杀虎斩蛟的事迹。
打虎本是奇闻,但早期记录都较简略,往往以“即刺杀虎”“善搏虎”等几个字就算是把老虎交代了,对没有受过虎患之苦的人看来,好像比杀鸡还容易。到了南北朝时期的伏虎故事中,虽然有了一些作品反映打虎细节,但看起来反而更像写打狗、打猫了。一个典型例子是南朝梁时期殷芸所撰的志人小说集《殷芸小说》中子路杀虎之典故。
这则故事也借用真实历史人物进行艺术创作,说孔子曾经在山中旅行,派子路去取水,子路在水源处遇到了一只老虎,于是和老虎搏斗起来,他通过抓住老虎尾巴,一下子就把老虎杀死。又从师徒二人对话中,通过上士、中士、下士的杀虎之法反映出孔子的睿智。故事虽重在寓意,但对于细节处理实在是简单粗暴,经不起推敲,按照小说中子路的说法,上士杀虎持虎头,中士杀虎持虎耳,下士杀虎持虎尾,显然是作者为了后面讲道理强行设定的规矩,这种不同等级采用不同杀虎之法不仅显得无厘头,而且非常不接地气。这也难怪,实际上包括这些古代小说家在内,绝大部分人连老虎都没见过,更遑论打虎细节。
打虎英雄,谁居榜首?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打虎英雄榜上,人家武松的人气就能一直稳居榜首?关键在于施耐庵写得细致、写得精彩!虽然现实中一个喝醉的人很难打死一只老虎,但小说中的打虎细节却给读者一种真实感。故事出自《水浒传》第二十三回“横海郡柴进留宾,景阳冈武松打虎”,即使在今天读来,依旧是经典篇章。
《武松打虎游街图》,现代,韩伍,国画
其经典之处,首先是打虎事件前的种种渲染,先有“三碗不过冈”的警示牌,后有酒家的提醒。其次是对武松心理的描写,他与周处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狠人不同,武松并非不怕老虎,只是误以为有虎乃酒家唬人之语,直到真上了冈看到山神庙前的榜文,才知道酒家所言非虚,但又恐遭到耻笑,只得壮着胆继续前行。经过这一系列渲染,气氛效果拉满。接着对于猛虎出场也写得非常精彩。从前小说写打虎,虎往往是酱油角色,莫名其妙就被打了,但《水浒传》中这只猛虎亮相时声势惊人——武松感到一阵狂风袭来,这一回写道:“原来但凡世上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
接下来又细写武松打虎过程,老虎又饥又渴扑来,武松被这一惊,酒都化作冷汗,读者也为之捏一把汗。交锋之初,醉酒状态下的武松处于危境,应对的招数非闪即躲,以本能的腾跳避开致命一击。《水浒传》中老虎可不像南北朝小说中那样,乖乖地任由不同等级的人来持首、持耳和持尾,作者详写了猛虎对人一扑、一掀、一剪的连环攻击法。武松则在老虎攻势顿挫之际,用尽力气一棒打出,原以为这总算逆袭一招制敌了,可偏偏这一击打偏在了枯树上,连武器也断作两截,读者之心又随之被吊起来。接下来一个回合写老虎反攻,敏捷的武松瞬时拼死揪住虎顶花皮,先以脚往老虎面门、眼睛乱踢,又将虎嘴按进黄泥,“提起铁拳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最后武松担心老虎没死透,又用断了的哨棒对老虎一顿狠打,虽然打死了老虎,但自身也使尽了力气。一整段的激斗,一人一虎,双方有攻有守,招式变幻莫测,生动至极,打虎细节的一招一式都调动着读者紧张情绪。有如此经典的描写,打虎英雄榜上,武松想不夺魁都难。
其实在《水浒传》中的伏虎英雄除了武松,还有李逵。李逵与母亲途经沂岭时为母取水,回来时看见老母被两只小虎啃食,一怒之下连杀四虎。但相对武松打虎,李逵杀虎过程并没有那么惊心动魄,杀两只小老虎没费力,随后母虎被埋伏在洞里的李逵以突袭的方式一刀捅死。最后只有公虎向李逵发起进攻,也被李逵一刀刺中要害而死。无论李逵还是武松,写其打虎不仅突显人物性格,也彰显其惊人武力。类似的手法在《三国演义》中也有运用。正史《三国志》中有曹真、孙权、夏侯称等一批三国英雄的射虎故事,但在演义中均未出现。小说反倒是虚构了一段典韦逐虎过涧的情节,主要作用也是为了衬托出典韦之勇猛,连百兽之王老虎都被他追着逃窜,显得更符合“古之恶来”的评价。
《李逵杀四虎》,现代,林清和,年画
梁山108位好汉的绰号不仅藏龙卧虎,还兼有麒麟、豹子、猿猴、马、蛇、蝎等飞禽走兽,但出现频率最高的还是虎。梁山好汉绰号中带“虎”字者一共10人,其中8人为虎,分别是插翅虎雷横、锦毛虎燕顺、矮脚虎王英、跳涧虎陈达、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笑面虎朱富、青眼虎李云。这八虎的绰号大多是因外貌特征而得名,如锦毛虎燕顺赤发黄须,矮脚虎王英生得五短身材,这些都比较好理解。比较特殊的有中箭虎丁得孙,不仅绰号听起来很不吉利,当年风靡全国的小浣熊水浒卡中还真画了一个浑身中箭的形象。实际上这个绰号与中箭没有直接关系,是因丁得孙面颊及全身都有疤痕好像中箭一般,故得其名。
八虎之外,还有两只不带“虎”字的虎,分别是母大虫顾大嫂和病大虫薛永。母大虫比较好理解,但薛永这“病大虫”听起来却和中箭虎一样很泄气,实际上这里的“病”不是指生病的老虎,而是类似于短命二郎的绰号一样,属使动用法,通俗说就是能把人吓病的猛虎。这样算来,108位好汉,虎就占了10位。梁山如此多“虎”,也能从侧面反映出在水浒世界中,虎这种猛兽也是衡量一个人勇猛与否的度量衡。
十虎之外还有一个绰号带“虎”者——打虎将李忠。不过小说中没有提及李忠有任何打虎经历,而且李忠武艺也并不高强。鉴于这个绰号是李忠在江湖上卖艺时就有的,难免让人怀疑这位江湖艺人是否因号称打死过老虎,虚张声势而得名。与有名无实的李忠相反,景阳冈上醉打猛虎的武松(绰号行者),沂岭怒杀四虎的李逵(绰号黑旋风),甚至是有猎虎经历的解珍(绰号两头蛇)和解宝(绰号双尾蝎),这些有打虎之实的好汉绰号中皆无打虎之名。
无论魏晋南北朝,还是元明时期,这些小说家恐怕都没有经历过打虎过程,早期作者写打虎写得不仅假,而且寡淡无味,而后来像施耐庵这样的作者为何能写得生动、紧张、刺激又很有真实感呢?还是那句话,艺术来源于生活,取材越多,笔下的故事就越具体生动。虎患自先秦以来一直存在,而民间的猎虎故事也在不断延续,早期文字资料稀少,小说家取材有限,很难想象。但到了元末明初写《水浒传》时,大量民间猎虎故事的流传也让诸多猎虎细节为人所知,施耐庵也必然是参照了诸多民间猎虎故事,以大量具体细节为素材进行艺术加工,才创作出精彩绝伦的武松打虎故事。也是在明清时期,以猎虎、打虎为题材的小说、笔记层出不穷,杀虎方式也各式各样,陈继儒编写的《虎荟》中,吕幺儿纵身擒虎;刘玉的《巳疟编》,记载了陕西人鲁子京用淬毒菜刀杀虎之法;纪晓岚笔下甚至出现了一位很像武侠世界的人物,貌似一衰翁,苦练手臂十年,又练眼神十年,以短斧裂虎之腹而杀之。
打虎故事多了,就有好事者以虎为指标,非要把这些打虎英雄分个高下,有人认为李逵连杀四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而武松打一只老虎就把自己累趴下,故而得出李逵远胜武松之结论。其实细看二人伏虎过程,无论处境、心态、武器以及战斗模式都不一样,武松打虎是一场意外遭遇战,李逵杀虎则是有准备的主动出击,战斗条件不同,完全不具备可比性。
不过这种用老虎当衡量标准来对人物武力值进行比拼的方式却一直延续到现代武侠小说中,在金庸笔下,乔峰和杨过都有打虎经历,但两人一在北宋,一在南宋,没有机会面对面比拼,但也有人根据二人打虎过程的对比,非要将两位大侠分个高下。
看来,判断一个好汉的武力值,打虎指标可真是太重要了。
作者丨周渝
本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1年1月下。
原标题:亦正亦邪,变幻莫测:古代文学中的人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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