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文化 > 文化新闻 > 正文

风啊,水啊,一顶桥(2)

2016-06-05 13:20:36      参与评论()人

“当年的东大街两边全是店铺,行人摩肩接踵,货物庶盛繁缛,炒锅声、锯刨声、打铁声、弹棉絮声、碗盏相击声、小孩叫声、妇女骂声……,现在是一片雪后的严静”,木心写的是九十年代中叶乌镇的一个冬夜, 一片萧条肃静;那是声——无声。而色呢?“毗连的房屋俱是上下两层,门是木门,窗是板窗,皆髹以黑漆——这是死,死街。……统体的黑,沉底的静,人影寥落,是一条荒诞的非人间的街了。”这是二十年前木心回来看到的乌镇。

我也记得十多年前我来时的乌镇,夏天的日午,非常安静,很慢,几乎像他的诗“从前慢”那样的岁月氛围,是一份悠然,绝非如他所见的那般死寂。而现在,乌镇可热闹了。今天,一个平常的星期二,红男绿女摩肩接踵, 餐馆小吃、纪念品、手工艺、民宿客栈、作坊、钱庄栉比鳞次,大呼小叫的旅游团如蜂拥至,导游扩音器所到之处众耳披靡。我一路逃躲,到了故居门外眼看来了一群人,正不知该不该等他们看完离开,却听一个人问:“这啥地方?”另一个人抬头看了看,念道:“木-心-故-居……木心啥人啊?” 摇摇头走了。

木心是谁, 这个问题从前太常被问到了。我一早就熟读木心,他的各个版本的书总是轮流放在我的床头;在文章中每每自然而然地提及引用,总被问是在哪里读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高手的?木心的文字看不出时空和师承,没有少作、没有足迹,深不见底;算算他的年龄,四十年代以降根本没有这一号人、这一套文字,就算一直以来都换笔名也没有看过这一路风格,简直用得上武侠小说的比喻了——然而再高明的剑法也看得出门派师承, 木心却像是从石头缝里逬出来的,就像时下的流行用语“横空出世”。后来渐渐揣度出他的“师承”是古今中外各路大师,游走于上下千年时空,与希腊贤哲、魏晋狂士亦师亦友,从容交谈……但深度何以能迄如斯至今还在揣度之中。

故居不收门票,但要求事先预约——没有预约也可以通融,但进门入口处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会很礼貌地请每一位来人在进入展室之前先看看墙上的简介,“如果您有兴趣,再进来参观”,又叮咛一句:“不可以拍照。”进门的人本来就少,看了一眼简介再决定进入展室的更少,所以展室异常的安静。我心里为这个“过滤”方法暗暗喝彩。

木心的童年和少年岁月在这座曾经华丽精致、雕栏玉砌的祖屋里度过,锦衣玉食的日子里这个孙家的独子画画、谱曲、赋诗、作文;十五六岁离开乌镇出外求学习画,从此开始了他“美学的流亡”——以及在其后的纷扰年代里美学带给他的深重苦难:作品被抄没、三度被囚禁,直到年过半百才获平反。之后不久他就远赴异国,自嘲是“文学的鲁宾逊”,在纽约从一无所有开始重新建造他的文字与绘画的美学王国。十五年后他第一次回国,以一个不再能被任意囚禁的自由人的身份。

然而这座令他“魂牵梦萦”的花园宅邸早在五十年代就被没收,家人被迫迁离,外人进驻了孙家祖屋。花园里后来更开起了铁钉厂,之后又是铸铁厂又是什么轴承厂,折腾糟践了四十年,老去的故人还抱着童年的美好记忆返乡,看到的景象当然是一场醒不过来的真实梦魇。

木心这样写他踏入故居时种种难以置信的景象:矮墙板门内是瓦砾颓垣、荒草碎砖,污秽的天井里是模样狰狞的枯树,厢房的外表剥落漫漶丑陋不堪,再是一进又一进破败倾颓的房宅,都还住了人家。最后是童年的“嫏嬛宝居”:“数十年来魂牵梦萦的后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都杳然无遗迹,前面所述的种种屋舍也只剩碎瓦乱砖,野草丛生残雪斑斑,在这片大面积上嘲谑似的盖了一家翻砂轴承厂,工匠们正在炉火通红地劳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