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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啊,水啊,一顶桥(4)

2016-06-05 13:20:36      参与评论()人

至于他来自的土地,得要到了新世纪,他的文字才终于“外销转内”,在大陆得以面世了。2009年,才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了一套八部。这样的过程,还真有点张爱玲的模式呢。

回到八十年代。那段时期木心为谋生计,也替华文报纸副刊的文章画插图——当然用的都是不同的陌生笔名而且风格各异。我和王渝、曹又方都是好友,常给她俩的副刊投稿,我相信至少有一篇小说的插图出自木心手笔。多年后跟王渝求证,她已记不得了,但我俩都想不出那种版画式的独特风格,当时当地除了木心还有哪个插画家会有呢?

那一次短暂偶遇木心,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并不像是特别讲究,但必是经过审美考究的衣着;绅士的温雅与礼貌使他的神态有些拘谨,我先入为主地以为以他的才情总会有些许掩饰不住的倨傲吧,但绝无丝毫流露,必是出于多年的好教养。他的目光炯炯,我的眼光不经意地下垂,看到一双擦得净亮的皮鞋——那是需要奔波在纽约街头尘秽里的鞋子呀!我立即想到他写过:衣着的讲究是自尊的表现。文学的鲁宾逊也是物质世界的鲁宾逊,一个甫从浩劫场出离不久登陆异国的艺术家,要维持基本的生存已属不易,木心却连在外貌气度上都毫不妥协地维持着高品位的优雅从容。

可能正因为太熟悉、太喜爱他的文字,面对他我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王渝也在场,我完全不记得我们说了些什么。后来我和木心通过一次电话,见不到人才留意到他的口音,对我那是亲切的吴语口音,听着他的声音我又词不达意起来,放下电话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把话说清楚,但也无关紧要了——他不需要知道我,而我可以一直隐形地阅读他。他的书依然是我的床头书,年复一年。

美术馆里最多的当然是画,以及照片、手稿、曲谱、视频、放大垂挂的书法、“晚晴小筑”会客室的家具布置,还有他的小物件,如眼镜和那顶已成为他的标志的呢帽……我也喜欢那一排面湖的落地玻璃窗,大,却是含蓄的,百叶帘打出切割光影的效果;一方阶梯座席面对窗外的湖、湖上的船、湖对过的大剧院;在这里坐着,心静静搁下来,慢下来,像从前的慢。

九面平放的桌面视频播放台,只容一人站在“桌”前观看、戴上耳机听,很私密,好像是一对一的会面。视频播放他的访谈、纪录影片,念诵自己的作品——《明天不散步》最后那几句:“我别无逸乐,每当稍有逸乐,哀愁争先而起,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念完唇角一抹微笑,自己的得意句子——正也是我特别喜爱的。

然后上楼,竟然踏进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墙上悬挂的,是最令人不忍、最怵目惊心的“狱中手稿”。木心不止一次系狱,最惨酷的是“文革”期间在积水的防空洞中单独囚禁,他以写检讨为由要到了纸笔,六十多张极薄极薄的纸,正反两面一百多页密密麻麻写了六十多万字,缝在棉袄里,出狱时夹带了出来。后来自己也无法完全辨认得出。一百三十多页啊,墙上展示的原件只是极少的一小部分(以后会定期轮换),蝇头小楷字迹漫漶难辨,水牢中的光想必微弱——这字,这些字,这许许多多字,是怎么写出来的?

另一面墙上是放大了的影印, 放大了许多倍的字还是不浪费一丝空隙的密密麻麻,即使看得清也难解句读,那些字犹如迫不及待喷薄而出,这哪里是书写,这是割开血管的血书,为着保留最后的尊严、清明的神智,让自己不发疯,让自己活得还像个人,在最残忍的单独囚禁里与自己对话,下一刻就可能被毁灭的文字、话语、思想、记忆、生命……都在这几十万个一笔一画的血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