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种种负性情绪很可能被夸大了。献愁供恨,本来就是传统文人的拿手戏。真实的生活并没有那样可怕,只要真正走进了它的深处,就会领悟到“生活在别处”。这里有迷人的边地风景:“山开地关结雄州,万派寒泉日夜流”(沈翔),“草肥秋声嘶蕃马,雾遍山原拥牧羊”(张绍美);这样的背景下展开了火热的生活:“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温子升),“市廛人语殊方杂,道路车声百货稠”(沈翔)。市场繁华,物品丰饶,交织着四面八方的口音,穿梭着不同民族的身影。
葡萄酒香,弥漫了这里千百年的天空。原产西域的葡萄,被汉使张骞经丝绸之路引入中原,第一站就是凉州,因此这里酿制的葡萄酒久负盛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唐代诗人王翰品尝到的那一缕醇香,一直传递到了明代诗人张桓的笔下,可谓是回甘悠长:“垆头酒熟葡萄香,马足春深苜蓿长”。
这里更是一片歌舞的土地:“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岑参),“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杜牧)。盛大而普及。“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岑参)。这里的少数民族孩童,自幼受到音乐熏陶,稍稍长大,肢体动作也便有了特别的韵律:“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元稹)。
因为这些诗句,一个原本抽象单调的地名变得具体而生动,有了色彩、声音和气息。一行诗句便是一条通道,让我得以穿越时光的漫漫长廊,进入彼时的天空和大地,道路和庭院,欣赏四时风光,八方习俗。
如果一个地方是一只瓷器,诗词便是表面上闪亮的釉彩;是一株苍劲虬曲的古藤,诗词便是纷披摇曳的枝叶;是一个窗口,诗词便是自里向外望见的天光云影,四时变幻,任意舒卷。
肆
这不过是辽阔版图上的一个点。广袤的大地上,有无数个这样的点,仿佛天幕上繁密的星辰。不同的点连接成线,众多的线又交织成面,于是在想象的天空里,星汉灿烂。
做一次连接起几个地点的旅行吧。此刻我目光正对着雄鸡地图上中间偏右的一点,开封,河南省的重要城市,曾经的古都。让想象的脚步自此处迈动,由东向西,踏上古中国坚实饱满的腹部。
老丘,大梁,陈留,东京,汴梁,汴京……历史漫长,给这里留下众多名称。“高楼歌舞三千户,夹道烟花十二衢”(何景明),八个朝代的都城,《清明上河图》和《东京梦华录》里的世界,享有“一苏二杭三汴州”的美誉。始建于北宋的开宝寺塔,俗称铁塔,是这座城市的标志:“隋堤烟柳翠如织,铁塔摩空数千尺”(于谦)。那时登上铁塔,会看到一条大河流淌。汴河,隋唐大运河的一段,当时最重要的漕运通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白居易)。以河流为纽带,中原的朴厚,连接了江南的灵秀。金元以降,汴河深埋于地下,就像这座城市的繁华,被封藏于记忆中。
继续西行,洛阳在洛河边迎候。自高宗起,它做过唐王朝五十年的都城,故有东都之称。“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刘禹锡)。洛阳牡丹,原来那时就已经闻名天下。通都大邑,从来都是野心竞逐之地,因此“古来名与利,俱在洛阳城”(于邺)。而富丽豪奢,即便登峰造极,最终也不免灰飞烟灭。君不见西晋豪富石崇的金谷园里,“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杜牧)。吊古未免伤怀,那就不如欣赏日常的风景,体味朴素的人间情感吧。“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李白);“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工夫织得成”(刘克庄)。大自然的声色之美,足以娱情遣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王湾),“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张籍)。乡思乡情,最能慰藉一颗羁旅中的诗心。
这一段目光的旅程,且歇止于西安,八百里秦川的中心。它的古称是长安,大唐帝国的中枢,几个世纪间的世界第一都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众夷归化、万邦来朝之地,什么样的想象力,才能够担当起对这座伟大之城的勾勒?如果它是一幅巨型画卷,一首诗便是一道笔画,一抹彩色,参与了对它的描画。且只听听有唐一代诗人们的吟诵:“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李商隐),“长安渭桥路,行客别时心”(綦毋潜),“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贾岛),“长安大道连狭邪,青牛白马七香车”(卢照邻),“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杜牧),“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道离别”(刘禹锡)……从初唐到盛唐,复由中唐到晚唐,一辈辈人们写下的诗句层层叠叠,仿佛远处终南山上的白云青蔼,与这座城市相望相映。
诗句是时代的笺注,阐释着生活的广阔的内容。字里行间,五味杂陈。有世相百态,有历史云烟,有心底沟壑,有眼前峰峦。王朝命运,人生遭际,相逢与别离,得意与失意,戍边将士的思念,留守妇女的哀怨。它们纠结缠绕,音律从高亢到凄凉,涵盖了宫商角徵羽,弥漫于东西南北中。
一首古诗,仿佛一部手机里的芯片,体积微小,却有着巨大的内存。
伍
呼应着存在于万物之间的神秘关联,精神能够寻找到自己的对应物,地点便是体现者之一。向往某一个地方,反映出的其实是一个人的情感维度和美学嗜好。总有一些地方,最能够与处于某个生命时段的你,产生同频共振。时间和空间的共谋,孕育出了某一类文化的气质,精神的风度。
而诗句,这时便扮演了有力的证人角色。
青春时代,梦想的栖息地是江南吴越。长江之南,古运河两岸,苏锡常狭长地带,杭嘉湖平原周遭,一连串地名仿佛珍珠一样,被唐诗宋词里的句子擦拭得晶亮。江南好,黛瓦粉墙,水弄深巷,桨声欸乃,丹桂飘香。感官的筵席一场场排开,声音和色彩交融无间:“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杜荀鹤);“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韦庄);“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皇甫松)……韦庄笔下当垆卖酒的美丽少妇,前身该是南朝乐府《西州曲》的采莲女子,“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以诗为舟楫,我划入了那一片湖面。在苇荡、乌桕和桑树之间,波光潋滟,莲叶田田。
时光悄然流逝。从某一时刻起,浪漫绮丽的少年轻愁遁隐了,内心开始向往北地的雄浑和寥廓,苍凉和悲怆。“为嫌诗少幽燕气,故向冰天跃马行”,清代黄仲则这句诗,成为一种新的美学召唤。想到曾经迷恋山温水软、儿女呢喃,不免感到了一阵羞赧。向北,向西,一种迥异的境界在面前展开,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李白),是“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王昌龄),是“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高适),是“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李颀),是“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楼寒,梦长安”(牛峤),是“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范仲淹)……
就这样,经由诗句的陶冶,一处地点便不再是单纯的外在客体,而内化为精神世界的某个元件;它又仿佛是一帖试纸,能够检测出灵魂中存在着什么样的元素。
时光和阅历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同样也会改写内心。今天,大漠孤烟和小桥流水,西北腰鼓和江南丝竹,已经被悉数存放在我的审美收藏夹内,融融泄泄,不分轩轾。大千世界的复杂性,美的不同风格和范式,被我同样地凝视和品赏,内化成为一幅经纬交织、花纹斑斓的彩色织锦。
陆
爱默生说过:诗人是为万物重新命名者。
有一些地方,虽然早已经地老天荒地存在着,但长时间里都只是一种物质形态的面貌,枯燥粗糙。只有在经过文人墨客的描绘后,才变得具有精神性。诗文也是一种加持,为地名灌注了灵动的气质。仿佛出色的匠人手里捏出的泥人,被吹拂进了生命的气息,活灵活现。于是一切大为不同。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辛弃疾)。郁孤台,僻远闭塞的赣州古城墙上的一处亭台,因为南宋诗人辛弃疾这首《菩萨蛮》,而得以广为人知。金兵南下烧杀劫掠,沦陷区百姓生灵涂炭,激发了诗人报国杀敌的炽热激情。这一腔热血,同样在挚友陆游的血脉中激荡:“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瓜洲渡口,散国关隘,当年抗击金兵的前线;而今日“报国欲死无战场”,恢复中原几成空想,思之如何不郁愤泣血?情感沉郁,气韵浑厚,千年后仍然让人震撼。
绍兴沈园因陆游的诗《沈园二首》而闻名。图为沈园中陆游与唐琬的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