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厦《上海月亮》里的鲁迅,肯定不是中国人想象的鲁迅;野村万斋的演绎,就更与“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惯有想象隔着十万八千里了。剧中的鲁迅回忆种种过往,表示对藤野先生、秋瑾前辈的惭愧,对朱安的歉疚;日本朋友们——那两名医生几乎是鲁迅的粉丝——在聆听先生的愚痴之余,深深为他的健康担忧,集体劝服鲁迅前往、或者说返回日本休养,甚至为他买好了船票、在镰仓准备了别墅。日本的远与近,中国的恨与爱,是井上厦为鲁迅的一生做出的总括——对日本,虽是异国却在深处心灵相通;对中国,虽然深爱却陷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日本医师则代表着日本观众视角,崇敬、同情、无可奈何。
《上海月亮》剧照
本次《上海月亮》的演出场地——东京三轩茶屋的世田谷艺术剧场,是野村万斋的“大本营”。在剧场全部二十年的历史中,最近的十五年都是由万斋担任艺术总监。传统狂言在能乐堂演出,《万斋波莱罗》这类新作则在世田谷演出;对观众来讲是门槛更低的普及性剧场,对传统戏曲来讲是全新的试验田。
野村万斋的名字,几乎是大众认识“狂言”——日本传统舞台形式中的一种滑稽戏——唯一的入口;而他被大众所知,是跳出条条框框,以狂言师代表的身份参与通俗娱乐后获得的认可。万斋版安倍晴明、哈姆雷特、大侦探波罗,你都能在里面嗅到些传统戏曲的气味;在现代与传统的交融之外,是表演者自身强烈的主观色彩对舞台的压倒性掌控——他的气场打开,便进入另外一个宇宙。
相较而言,万斋在演绎鲁迅时,已将气场有所保留。井上厦是轻快幽默的,万斋便将这种轻松原原本本地展现出来,只在边角之处留下自己的签名。形式的欢快及精神的悲悯,井上厦的文人肖像系列的作家们——樋口一叶(《肩酸背痛樋口一叶》)、石川啄木(《没出息的石川啄木》)、太宰治(《人间合格》)——无一不是透过嬉笑自嘲,留下苦涩的后味。
《上海月亮》剧照
作为一部通过对话回溯人物的肖像剧,《上海月亮》的主题之一是语言本身。后半段,牙医给鲁迅治疗时用了笑气,引发“失语症”,口齿不清的鲁迅的日语乱用引起一连串笑话。作为中国人去看,因其对两种语言的微妙玩味,以及两种文化对同一人物的不同想象,可比日本人享受多一重趣味。因此,这部剧最好不要被翻译,尽管会有很多中国观众对这个故事感兴趣。《上海月亮》的背景是上海,语境却是日本的,翻译必然导致“Lost in Transl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