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根据艺术家刘士铭先生访谈稿整理

导语:

王临乙先生是中国现代雕塑艺术和现代雕塑教学的开拓者之一。1928年,他随徐悲鸿先生学画,后入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学习。1935年回国后,他任国立北平艺专、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主任。王临乙先生曾多次创作大型浮雕作品,其中最重要的是中国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五卅运动》和浮雕《民族大团结》。在法国留学期间,王临乙先生结识了法国姑娘王合内,二人因共同的艺术追求走到了一起。回到中国以后,他们经历风雨、相濡以沫,一生坚持创作,留下了极具艺术价值的雕塑作品,并且为新中国的美术教育事业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刘士铭先生1946年考入国立北平艺专(中央美术学院前身),师从王临乙先生学习雕塑专业,两人相识半个多世纪,他对王临乙先生的创作风格非常崇敬。刘士铭先生曾在《自在蓬蒿——刘士铭雕塑展》开幕式的访谈中,深情回忆他与老师王临乙先生历久弥深的师生情谊。本篇根据刘士铭先生访谈稿摘编整理,讲述他与王临乙先生学习、生活中难忘的花絮。值此9月10日教师节来临之际,内文将以老师王临乙先生在日常教学中所述的语句作为每段叙述标题,让我们在这些叮咛与鼓励中怀念恩师殷殷的教诲,并向所有老师致以节日的问候和崇高的敬意。

王临乙夫妇侧面头像

“做下去!”

从学雕塑开始,我一直受到我的老师王临乙先生的教诲,他的艺术和人格对我影响最深。1946年秋,我考入国立北平艺专雕塑系,王临乙先生是教我雕塑课的导师。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身材结实,他穿着土黄色西服,手持一把雕塑课堂上使用的“弓把”。

王临乙先生每周来上两三次课,一般是站在学生的背后看看。有时候,他笑笑对我说:“做下去!”然后又走到另一位同学身边,继续观察习作。不一会儿,他转身又会对我说句:“你要注意重量感。”过几天再看到我的雕塑时,他想了想说:“你要注意大体”或者“塑造得太多就把原来好的东西做得没有了。”王临乙先生每次来上雕塑课的时候,都会微笑着对学生们说:“做下去!”就是这样简单的三个字,一直鼓励着我:坚持自己的艺术风格。

王临乙先生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

“你那个小东西给我吧!”

我记得在美院雕塑系读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做了一个创作:农村妇女怀抱婴儿的盘腿坐像。那是用刀刻在泥塑上,刻了一遍之后放在煤窑里烧制成的不倒翁。王临乙先生来到教室里,看到这件雕塑很高兴,他说“你将来一定要做陶塑,做得很好!”王临乙先生甚至还向我要了这件抱孩妇女的小陶塑,他笑着对我说:“你那个小东西给我吧!”。我听了之后激动极了——老师喜欢学生的作品并且准备保存,这是对学生莫大的鼓励。

刘士铭先生雕塑《抱孩妇女》

“要是能够再复制一件多好。”

1949年冬天,美院师生到北京郊区参加轰轰烈烈的农村土地改革运动。在运动中,我看到农民不说、不动、不表态,只听着工作组的人说什么。即便如此,我能从农民身上看到那种对土地的渴望,他们最关心的是分给他们多少土地、多少财产以及定什么样的成分。

临近春耕,分土地了,农民们来劲儿了。他们在土地上跑来跑去一步步丈量尺寸,认真极了!这时他们才开始表现自己就是土地的主人了,表情也自信了。五月份做毕业创作的时候,我根据农村土改在脑海里留下的印象,做出了《丈量土地》这件作品。做到一定程度之后,我的老师王临乙先生对我说:“现在形象生动有趣味,雕塑的重量感也够了,不要再做了。”

刘士铭先生雕塑《丈量土地》

后来我把泥塑翻成白色的石膏作品,在学院“红五月创作活动”美展中获得了一等奖:《丈量土地》表达了土改时农民获得田地、充满希望的喜悦心情。同年,这件作品被中央美术学院选送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美展,成为新中国第一件送往国外参展的雕塑作品。当《丈量土地》离开美院的那一刻,王临乙先生脸上流露出一种留恋的神情,嘴里说:“要是能够再复制一件多好!”

后来王临乙夫妇在法国探亲的时候,途径布拉格市,他们看到《丈量土地》在当地的保存情况。1989年,王临乙先生在中央美院图书资料室查阅到1950年第一期《人民画报》上刊登雕塑《丈量土地》的照片,并复印了一张送给我。

《丈量土地》发表在1950年第1期《人民画报》

“刘士铭,你的小雕塑可以办个展览,你要保存好。”

王临乙先生以前曾多次对我说,希望看到我的雕塑展,遗憾的是他已于1997年夏故去。王临乙老师生前曾多次推开雕塑系电窑室的门,进屋坐下对我说:“刘士铭,你的小雕塑可以办个展览,你要保存好,不要丢了啊!”我听到只是笑笑,不说办也不说不办,只是随缘而渡。我一生历经坎坷,热爱黄河流域的风土人情和山陕地区的窑塬生活习俗。我在中原生活十余年,体验过真实的河南黄土地劳动人民的爱与喜怒哀乐。多年来我在电窑室中潜心静坐,捕捉记忆中的情景和形象,然后用泥塑再现出这些曾令我在青年时代抛弃一切而追求至今的艺术理想。我的雕塑作品是生活情感的寄托,后来能够在中央美院通道画廊展出,一是雕塑系的教学需耍,同时这也是我的老师王临乙先生多年来的心愿……

98年中央美院通道画廊刘士铭雕塑作品研讨会

“复制一件汉马吧?”

王临乙夫妇非常欢迎学生到他们家做客,他家里是一个大工作室,靠墙是大型浮雕民族大团结像、动物雕塑、创作照片,以及图书画册和古今中外的雕塑小型复制品。他的夫人王合内经常把画册搬出来给我们看。王临乙先生深受中国青铜器和汉代雕刻艺术风格的影响,他的夫人王合内先生所做的动物雕塑也富有中国汉代雕塑的神韵。三间北房光线很好,也很温暖,学生们在客厅里坐下,王合内先生端茶给大家喝,桌上还摆着糖果。王临乙先生对学生们的感情很深厚,他的话不多,常常微笑地看着你。有一天王临乙先生对我说:“你在历史博物馆做修复的时候,能给我复制一件汉马吧?”我就用石膏复制了一个开口嘴的汉马马头送给王先生,我每次去他家都能看到这个石膏马头放在橱柜里。

1955年,王临乙夫妇在洋溢胡同院内合影

“好了,你成功了!”

我在创作《安塞腰鼓》的那个阶段,王临乙先生一直都在雕塑工作室里。我要表现出既是黄土地上舞动的鼓手,又是中国武士、中国古人的那种气概。这跟我在历史博物馆看到的汉俑或者唐俑是相通的。头小一点,因为头小,就显得肩膀很宽,而且张开嘴。我的《安塞腰鼓》很有特点,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崛》,崛起的“崛”,象征着中国西北民族,后改名为《安塞腰鼓》。创作最初这是一件体积挺大的作品,有一天王临乙先生看着雕塑对我说:“好了,你成功了!”在我心里面,王临乙先生一直就像自己的慈父一样。

刘士铭雕塑《安塞腰鼓》1989年

“你烧的陶塑别丢了”

王临乙先生一生为人正直俭朴,退休后他每天从东单步行到中央美院各处走走,回到雕塑系里,并去各工作室看一看,或者坐一会儿,然后再慢慢走回家去。我常看到他一个人靠墙走在胡同里,挪步很慢。那时候,他已经80多岁了,每次他到我工作的地方来,都是笑笑对我说:“你烧的陶塑别丢了。”春节时,老学生们去家里看望他,他开心极了,每个学生的事情他都记得清楚。他去世的时候,美院的许多老师和他教过的不同年龄的学生们都来为他送别,一幅幅的挽联讲述着各自心底对他依依的怀念。

1985年,王临乙夫妇欣赏雕塑小稿

“关注隋代的雕塑”

王临乙先生一生为新中国的雕塑教育事业全身心付出,不追求名利。想起王临乙先生晚年时曾叮嘱我说:“关注隋代的雕塑”。隋代的艺术在中国古典艺术继承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那是民族艺术发展逐渐走向鼎盛的关键时期,雕塑创作融会南北朝时期的艺术成就,并通过丝绸之路吸收了异域养分。与此同时,我对王临乙先生创作的大型浮雕《大禹像》和《孔子像》印象很深,构图是竖式长条人物形象顶天立地,一如中国古代汉画像石刻,使人感到中国风格恢弘壮阔的气势,既静止、稳定又极富动感,可以联想到宋墓石人通天剑的艺术风格。王临乙先生的雕塑在构图和造型上都有内在的力量,体现了中华民族传统雕塑艺术的表现手法。

王临乙先生浮雕作品《大禹治水》1944年

后记:

王临乙先生在雕塑教学中,重视中国古代雕塑的艺术营养,鼓励学生们弘扬民族雕塑传统,追求雕塑创作的中国气度。中华文化基因一脉相承,刘士铭先生传承中国民族雕塑风格,主张“中国做法”。上世纪80年代,刘士铭先生重返母校中央美术学院,在他的学生中,有许多现已成长为当代雕塑艺术大家,为祖国的雕塑事业作出了新的贡献。

(文稿整理:阿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