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胡同三千六!”这情景说起来不禁令人向往,令人神心健旺。自明张爵《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以来,写北京胡同的书越来越多,约略言之不会少于“三百六”吧,这也是可喜的事。
书柜中一本1996年冯牧先生的女公子程小玲编的《胡同九十九》,大方开本精装,99条胡同——我体会这是作者们的“自选动作”,99篇文章——是冰心、萧乾、季羡林、汪曾祺等前辈大家的散文随笔(每位一篇),99幅照片——是著名的胡同摄影家徐勇精选的传神代表作……这书已出版二十四年了,我不知道回翻了多少遍,所以,它至今静立在书柜中,保持与我“面对面”。
前些天,刘岳先生一本新著《胡同66》来到手边,胡同数量少了33条,撰文是自家一人之笔,字数40万字——比“99”的30万字多10万字。当年的程小玲《胡同九十九》,心中默祷的谐音是“胡同久啊久”;这次刘岳说了,他《胡同66》,就是告诉大家“胡同遛一遛”的意思。
去遛一遛?
好嘞!
刘岳的“66”分了南锣——什刹海——朝内南小街——东四——王府井——雍和宫、护国寺(其实是两块)——西四北——张自忠路——前门、宣南(亦是两块)九章,貌似是九块地,实际上是十一块地,我们一下子哪里“遛”得过来?也就先图近选个“什刹海”走一趟吧。
前海东沿
一直有个传说,道是万宁桥(后门桥)下有方石柱,其上镌“北京”二字,当什刹海的水要是没过了这“北京”二字的时候,北京城里就会发大水了!
张次溪1935年《燕京访古录》中有记:
俗传正阳门桥下,埋有石兽。地安桥下,埋有石猪。即为北平之正子午线也。
说明世人对万宁桥下到底有什么一直十分关心。
刘岳告诉我们说:“2000年挖掘施工时,并没发现桥台下刻着‘北京’二字。”
我拿这个事问曾在北京市常务工作第一线担任领导职责的九思先生(其号)——他当年屡屡到工地现场去踏察。九思的回答是:确实反复挖沙淘泥寻找过,但迄无发见,不管是“北京”石柱,还是石猪、石马。
白米斜街
外埠朋友进京来,陪他们逛逛张之洞故居是常有的事。“白雪远山图开大米,斜阳新柳春满天街。”这副对联流传有年,也每每引起游者的叹赏。但,转罢院前院后,回过头来站到大门口前磨砖对缝八字影壁对面,遇到来客问:“后来呢?”我不能做出回答,因为未曾追考过。
刘岳的书为我们讲清楚了:
后来,北京大学著名教授、哲学家冯友兰先生,购得白米斜街3号一个两进院子。冯先生住在后面的一进院子,而将外面的院子又租了出去。先后住过冯先生外院的有:北京大学的张岱年先生、河北师范大学的张恒寿先生、研究外国文学的李霁野先生的夫人、研究民间文学的常惠先生等等。抗战结束后,闻一多先生的夫人高孝贞(1948年后改名高真)也曾在这里居住。
闻一多的侄子中共地下党员闻立志解放战争后期曾住在这里,建立了由国统区奔赴解放区的交通线,1948年春他的婶子高真干脆就由这一通道直往延安。新中国成立之后张之洞故居转为石油部宿舍和部机关幼儿园。
北京鲁迅博物馆的萧振鸣先生向我补充说:张之洞那个宅子,还去过一个不该被忘却的人物。
谁?
朱安——鲁迅的元配夫人。
干啥子?
鲁迅1936年病逝,朱安1947年病逝。1940年代中有几年许广平在上海经手鲁迅遗著的出版,每月要寄点钱给鲁迅“未名社”的老友李霁野,朱安要到白米斜街李霁野的住处取生活费。
于是张之洞的老宅子就意外地留下了这特殊的脚迹。
烟袋斜街
刘岳引明代李东阳《咏广福观》“飞楼凌倒景,下照清澈底”,这太有历史的“沧海变桑田”的实录价值了。原来,广福观那山门、殿阁的飞檐斗拱,曾经是倒映在逼近观南漾漾的水波上,秀影迷离……哈,广福观原来是更为“亲水”,它再往下一片烤肉季、庆云楼啥子名馆华堂所居的地皮,应是明、清以来水流沙淤、杂土堆弃所形成的啊。
这一史实在张中行先生的话旧文章中可得到佐证。行公曾住烟袋斜街西边的广化寺旁(俗语谓“宁住庙左,不住庙右”,行公笑称“鄙人住的就是庙右”)不少年,他回忆说,那时候广化寺门前不远处,就见湖水涟涟,渔舟过往。虽说不上是“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吧,就短短几十年间,这变化也够大的!
刘岳考辨出,民国年间烟袋斜街曾是古玩街,“小琉璃厂”,有太古斋、抱璞斋、松云斋、宝文斋等古玩玉器店。这是很值得打捞的一份史料。
手边正断续翻读民国高官、收藏家周肇祥的《琉璃厂杂记》,1921年(辛酉)大年初一他有记:
辛酉元日……归途过烟袋斜街。
于抱璞得古铜鎏金释迦像。
古雅得古玉琪,雕镂精好。
博珍得明天蓝玻璃釉小瓶。
晋古得白瓷凸花大罍,连枝宝相,绿叶朱英,幽靓奇丽,所谓宋三彩也。
1924年某日他又有记:
烟袋古董肆日多,洋人喜游之,颇有佳物。
松云斋,见一明嘉靖六字款青花朱龙大碗,中径尺,惜已裂。
等等,等等,丰赡万态,当然颇该细读。
刘岳介绍到烟袋斜街著名的鑫园澡堂,提到了它门前挂着一副对联:
清泉沐浴精神爽
甘露润体气芬芳
这对联是不是今人后“纂”的呀?老北京何大齐先生绘《烟袋斜街旧景图卷》,鑫园澡堂门口只素朴的“洁净盆塘”四个字的。现而今“玩”对联,平仄之不叶(音xie二声),对仗之不工(“沐浴”对“润体”?“精神爽”对“气芬芳”?),真令人叹气。
什刹海西海边上,德胜桥头,有位常寿春老先生——著名的民俗学家常人春的弟弟,他接受《北京口述历史》主编定宜庄教授采访,成《“文物人”与“人文物”》一本书,其中说到后海边餐饮名店门口的两副对联:
一是——
明月杨柳招进宝
晓露浮云映人家
二是——
门外鸟啼花落
阁内饭熟菜香
常先生揶揄道:您这“晓露”——太阳一出就干,“浮云”——风一吹就散,难怪早早地“花落”呐!这种“文化”“档次太低”,只有“丢人”。
西海西沿
作为一个北京人,汇通祠是必去的。这是位于什刹海西海(即积水潭)西北角的一个秀丽的小山包,郭守敬纪念馆在焉。每次环步汇通祠,近观水波苇丛中的郭守敬塑像,我脑子里时不时地跳出父子两个人的名字:梁巨川(父亲,1918年在这片湖投入自尽),梁漱溟(儿子,北京大学教授,全国政协常委),也就想踅摸一下他们的老宅。梁巨川的“小铜牛胡同1号”,没了;梁漱溟被翻修改了院门的“西海西沿2号”也没了。一座高大夸张的歌舞楼,兀立西海岸畔,甚至夺掉了汇通祠的风光。
到西海去逛一逛,人少水静,是个不错的选择。其实从后海西一迈过古老的德胜桥,稍绕个水闸“S”的短湾,西海就在眼前了。有时候,远眺落霞与芦荡间的郭守敬塑像,恍惚地,我觉得依稀有梁漱溟先生的身影。
大翔凤胡同和小翔风胡同
人们逛东城南锣鼓巷帽儿胡同,讲起婉容来会滔滔不绝。而逛西城什刹海大翔凤胡同,难得地把文绣讲得比较详。下面是照着刘岳的叙述排出来的文绣行止:
1909年生于东城区方家胡同。
1910年代迁住于崇文区花市上头条。
1921年被溥仪选妃,内廷为之购入大翔凤宅院。
1922年溥仪大婚,进入紫禁城居住。
1924年溥仪出宫,住后海边上的醇王府。
1931年在天津与溥仪离婚,回北京大翔凤宅。
1937年后迁住德胜门内刘海胡同。
1947年嫁国民党军官刘振东,住白米斜街。
1951年刘振东当了清洁工,与文绣住西城劈柴胡同。
1953年文绣心梗病逝,终年44岁。
一代皇妃的芳踪,在北京城早已泯入尘泥。
小翔凤胡同内的鉴园就更为引人。
朱家溍先生曾说:
恭王府是官产,只是赐居的性质。而府园后墙外翔凤大院的鉴园,是恭亲王奕䜣自己出资建造的,属于私产。
……
园的东部有三进院落,各有北房、左右抄手游廊。每后一进地基比前一进地基高一些,到最后一进房屋已高过院墙。从后海沿岸远远望去,墙内的最后一层屋很像一座楼。
……
从后檐坎墙窗户可俯看全湖(按:指后海),远眺西山。中间面北的落地罩木床上镶着一面与墙面同样大小的玻璃镜,躺在床上可以从镜中看到湖光山色。这就是鉴国的主景,也是园名含义之所在。
奕䜣的《乐道堂诗抄》等集子中多有以鉴园为题的作品,兹举其一:
晴漪一曲漾空濛,读瑶章兴未穷。
无术身超尘俗外,有情梦想水云中。
雨馀园树含新绿,霞染溪荷映晚红。
羡煞鸥鹭闲结伴,不教莲叶隔西东。
只可惜这所园子在新中国以后有所拆,有所建,否则作为恭王府的一处“副园”辟作游览该多好。
当我们跟着刘岳遛过什刹海这一带之后,回过头来再讨论一下有关北京胡同这类书的编法。
一是以胡同名首字之笔画为序。
比如说吧,一尺大街、二眼井、十里河、丁宁街、三义庙、大栅栏……这样按宅画多寡排下去。
二是以胡同名首字之拼音为序。
先是“A”:爱民胡同、安平里,等等;接着是“B”:八道湾、白纸坊、百子店、半步桥,等等。
三是以胡同命名的不同来源而分类。
比如按市肆来命名:草市、鲜鱼口、米市大街、钱市胡同,等等;按坛庙来命名:高庙、地藏庵、观音寺街、清虚观路,等等;按地形来命名:沙滩、南岗子、下坡胡同、南锣锅巷,等待;按衙署来命名:府右街、禄米仓、东厂胡同、教育部街,等等。
四是如刘岳这本书一样,按地域上来分,相对集中的一片地方,即使您不长时间也可走一走,绕一绕,遛一遛。
前述第一、二种,您若查个地名啊,比较方便;第三种,对于关注地名的源由的研究者,比较适用;像我们这些在北京某块地面上长大的“土著”,初来乍到的旅游者,则是实用得多的帮手。
(作者:杨良志北京文史馆馆员)
按照北京市推进全国文化中心建设领导小组总体部署,由中共北京市委宣传部统筹指导、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组织撰写、北京出版集团出版的“北京红色文化丛书”,在“北京文化书系”四个系列丛书中率先出版
《北京士大夫》出新版了。这部书1992年由京华出版社首版后,由于其选题的独特性、内容的丰富性、结构的严谨性、论述的流畅性、文字的生动性,特别是因为它填补了北京历史文化研究的一个空白,一度一书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