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李行电影里的“爹味儿”

最后一次见到李行导演是2019年春天中国电影资料馆李行电影展的开幕式上，他携甄珍、杨贵媚出席。当天放映的是《心有千千结》，琼瑶原作、李行导演，也是秦祥林走红之作。全场哄笑数次，为历年资料馆观影见闻之冠。

作为一个片种的琼瑶片大抵颇易过时，但过时的或许是三观、是结局，而琼瑶所致力描摹的人情，不管是男女之间的爱憎、分合，还是代际之间的矛盾与和解，其实是永恒的人性话题，也是她和李行能够合作的基础。只是琼瑶小说乃至她主导下的其他导演拍摄的电影，往往突出的是纯爱和伦理对情爱的阻挠，而李行的绝大多数创作，强调的是代际在“冲突”之后的“和解”，以及包容后默默流淌的温情。所以哪怕他拍的是必须要“遵循她的风格”的琼瑶片，也能提供更丰富的社会议题和历史细节供观众咂摸。《心有千千结》关于耿老爷子遗产分配的几次吵架，就是财富观冲突和家庭权力分配的极好呈现，而李行的镜头和立场，永远是站在父亲一边。

从“健康写实主义”提出之前的《街头巷尾》，到后期乡土电影力作《小城故事》，李行许多片子的主角都是一对父女，早期多为收养，后期基本亲生，也和“外省人”渐次融入台湾当地社会的过程一般无二。无论这位父亲的社会身份是农牧民（《养鸭人家》《蚵女》），是小商人（《婚姻大事》），是手艺人（《小城故事》），还是知识分子（《吾土吾民》），他所体现的形象（从《养鸭人家》开始多数由葛香亭扮演）都是遵循儒家伦理的敦厚长者，勉力支撑家庭的经济，精心为女儿择配并希望对方继承他自己的手艺或事业，修身与齐家须臾不曾背离，是李行所秉持道德理念在片中的化身。而透过父权凝视的滤镜，电影中的女儿无论外在性格是健气活泼（《养鸭人家》的唐宝云、《蚵女》的王莫愁、《婚姻大事》的甄珍），还是文静自持（大多数李行片中的林凤娇），即使短暂地因为婚姻问题忤逆过父亲，但结尾时总会主动或被动地回归正常有序的家庭生活之中，呈现出一种对男性（理想）的默默支持、体贴包容和对教化的服从，是“理想”的女儿与妻子。

而在这样“稳定”的父女结构中，是容不下母亲存在的。作为主角的父亲多半丧偶，即使女儿择偶对象的母亲健在，也往往是溺爱子女（《婚姻大事》），甚至因此违背家国大义（《吾土吾民》）。哪怕是李行导演最负盛名的《秋决》一片，虽然不存在这样固定的父女搭配，但男主角也是因为奶奶的溺爱而素行不良终于积小恶成大罪的，而敦促他幡然悔悟的牢头（依旧是葛香亭扮演）不啻是他精神上的父亲。

站在女性解放的视角来看，这样的代际关系无疑老旧陈腐，对女性形象的刻画更是单薄刻板，但一旦对应当时台湾地区虽然一直遵循1930年确立的男女享有平等继承权的法律原则，但女儿往往以抛弃继承的形式来放弃对原生家庭财产的继承的现实，就知道片中的父权不仅是符合儒家伦理与政治期待的“理想”，也是写实的，只是现实的家庭关系往往没有片中所呈现的那样“健康”，而这就是后来李安“父亲三部曲”所呈现的“真实”状态。李行前后脚拍摄的《小城故事》和《早安台北》的父亲扮演者分别是葛香亭和郎雄，而郎雄正是李安三部曲的父亲角色的担当，无论是演员还是题材都有传承。

“健康写实主义”是李行主动迎合的彼时电影主旋律，政宣在片中通过家庭伦理以及拟制血缘关系的熟人社会交往的仔细描摹而丝滑融入，润物无声。但主旋律并不能遮蔽李行创作的其他源头活水。李行少年时期曾在上海住过几年，饱看电影，启发他进入电影行业的《小城之春》和反映战后生活的《一江春水向东流》，都被他后来反复提及。李行处女作《王哥柳哥游台湾》中王哥和柳哥的胖瘦搭档，无疑和1930年代韩兰根、殷秀岑的搭档一样，灵感都来自好莱坞的“劳莱与哈代”。而第一部国语片《街头巷尾》显然继承了上海左翼电影的技法和关怀，开场勾勒大杂院劳作场面和街景的长镜头和《龙须沟》十分相似。就像李行导演所一直标榜的那样，他的电影永远是中国电影，从启蒙教化的目标到人伦关怀的内核，都是中国的，也都是20世纪的。

但同时他的电影又是十分在地化的，是台湾电影，而时代风气也往往通过乡土风情的展现而透露出来。“王哥柳哥”虽然是闽南语片，但他们在环岛游中对原住民生活的观看和参与明显是外省人视角。而后来拍摄的国语片，《蚵女》《养鸭人家》对台湾农业开发的展现，《婚姻大事》对填海造（盐）田和工业发展水平的描写，都将家庭伦理纠葛置于社会发展的不同行业之中，使得相似的家庭关系结构也拥有了不一样的故事血肉。甚至《婚姻大事》中对美归博士和赴美定居的揶揄，也暗示着当时即将巨变的台美关系。台湾发展中的城乡冲突、“南北差异”，在《养鸭人家》《蚵女》《小城故事》都通过代际冲突能窥见一二。李行拍摄乡土电影，从来就不是从《汪洋中的一条小船》《原乡人》才开始，他大部分电影也都是乡土电影。从这个角度而言，如果不拘泥受时代所限的国语、闽南语非此即彼，他曾经的助手侯孝贤的主要作品，并不是对他拍片取向的一种反叛，而是继承，继承了“写实”，却开放了不再“健康”的结局。

李行导演去世，那些港台新浪潮兴起之前的国语片大导演都已老成凋谢，他们所孜孜以求的传统审美（胡金铨）、文化趣味（李翰祥）和人伦世情（李行）更是淡出片场，花果飘零。影视作品里的爹味儿不再传统，或许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

◎解三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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