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谈谈不适合的表演,它不适合目下坊间对炫目的多元化的要求,不适合一切皆在不定之中的新潮表演,也不适合很多基于复杂心理节奏的西方现代舞台剧表演。这样的舞台从情绪上适合悠长的怀旧,从戏剧审美上适合以展现程式功法为要的虚拟化表演,而从戏剧学术研究的角度看,这样的舞台极大地还原了中国从中古进入近古这一时期、戏曲逐渐成型时的物理环境和精神环境。
和梨园戏相比,在明清两朝相继登峰造极的京昆艺术显得要过于“圆熟”。这三个剧种在精神承载上的文化意义都是相同的,但就技术表演角度论,虽然这三个剧种都自成完整体系,梨园戏比较京昆,尽管在某些方面如科步指法上丰富多姿,但在广度和深度上都不能望其项背。京昆四功之“唱念做打”,梨园戏明显缺失了“打”。京昆在角色家门上有非常细致的分类,各守其职,而梨园戏的行当分类相对粗线条,也允许角色之间互相串演。以上这一系列特点是梨园戏的“基因”,不要站在京昆的角度讨论梨园戏的特征,而是要站在戏曲史的角度去审视这些在京昆观众眼中的“缺陷”。这些所谓的“缺陷”和梨园戏本体的其它特征优势完整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能够尽最大可能体现早期戏曲形态在舞台审美和社会关联之间的各种功能回旋。换言之,梨园戏非但不能脱离为其度身而造的那个特殊的舞台,也根本不能离开闽南的地域文化形态。
至此上海所演三出梨园戏戏目所标明的“残孤”字眼的含义渐渐明朗。
就文化意义而言,作为一个曾经兴盛流行在闽南地区的戏曲剧种,它定型于中国戏曲早期快速发展但未到达成熟顶峰的某个过程,当年构成这个剧种的物质条件和人文环境不断在改变,梨园戏随之俯仰沉浮。这个剧种流传至今,从文本文献和舞台表演的保存情况来看,与其仅仅说是《刘智远》《朱买臣》和《朱文》之“残孤”,不如说是梨园戏的舞台形态以及这个剧种赖以养成的人文形态的残孤。
这种情形和绝大多数传统戏曲的命运相同,但所幸因为方言和地理交通的原因,梨园戏并没有为了扼阻其颓势而去“吸收姊妹艺术”,或做伤筋动骨的“革新”。回看这次梨园戏上海演出,两位旦角演员向我们传递了比较完整的梨园戏旦行表演的风神,如吴艺华在《刘智远》中的娥眉婉转,如曾静萍在《朱买臣》中的市井狡黠。这样的舞台风神相比京昆的恢弘气象略显单薄,或说是一种残孤的文物般的审美。然而就是这样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在观者的脑中刻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它属于闽南地区传统的、沿用至今的风俗意味。从这种意味回溯,褪去戏台的铅华,隐约看到那个曾经有过的,且尚在延续中的人情世界里的一切因缘冷暖,也令世人能从舞台上获得现实中所需的安慰。
在物质环境爆发式改变的时代,我们需要原汁原味地保存一些旧时代的记忆。当代的梨园戏“残孤”生态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文化记忆,唯有尽力保存传统的记忆,方可期待未来的新生。
梨园戏在经过近百年来各种文化“洗礼”后无意中保存了一点“传统”的火种,也就是开篇的“残”和“孤”,其意义深远。在物质环境爆发式改变的时代,在人们对社会学意义上的生活方式存在着各种探索的时代,我们需要原汁原味地保存一些关于传统的记忆。这也就是通篇讨论梨园戏之残之孤的用意所在。从这个思路因循而下,当代的梨园戏“残孤”生态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文化记忆。请梨园戏多多珍重,尽力保存传统的记忆,以待未来的新生。
结尾想起一事,数年前和几个昆曲从业者谈起昆曲《西楼记》。经过昆曲传字辈艺人传授,保留下来的折子戏目前尚有《楼会拆书》《玩笺错梦》以及俞振飞、郑传鉴先生录音的《赠马》,这几折戏在剧情上跳动很大,不成完整的故事剧。若尊重“残本”,集中一晚演毕,其意义如修补一件残缺但不失光华的文物,于昆曲本身传统表演的继承意义很大。但当时的昆曲从业者们认定天底下哪能有剧情不连贯的戏,一笑而置之。憾矣。
(作者为戏剧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