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怎样说长篇弹词?
——由盛小云领衔编演《“娜”事Xin说》谈起
长篇弹词《“娜”事Xin说》剧照
如果盘点去岁今年长三角评弹界的演艺盛事,不能不提到由苏州评弹领军人物盛小云领衔编演的《“娜”事Xin说》。去年金秋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首演,今年岁首又在苏州、无锡两地巡演,三轮演出在江南听客中引发了现象级观赏热潮。
《“娜”事Xin说》为什么能火?原因至少有三:一是原著的魅力。《“娜”事Xin说》的蓝本为张恨水的长篇小说《啼笑因缘》,这是民国鸳鸯蝴蝶派的经典之作,在专家评审的《亚洲周刊》“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中,《啼笑因缘》排第27名。小说于1930年3月到11月在上海《新闻报》连载,次年由上海三友书社出版了单行本,一时“张恨水与《啼笑因缘》”成为最具流量的社会话题。评弹界亦闻风而动,1935年即有弹词改编本演出,80余年来经过几代艺人的努力,《啼笑因缘》这部晚近问世的长篇得以跻身评弹经典书目行列。二是盛小云的号召力。盛小云是当代优秀评弹艺术家,她师承蒋云仙、邢晏芝等弹词名家,嗓音清丽婉转,表演细腻传神,说唱《啼笑因缘》30载,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表演风格。盛小云的演出团队也是一时之选,高博文、吴新伯、施斌、吴伟东等,都是具有深厚功底和创新能力的一线演员,演出阵容可谓是苏沪两地评弹艺术家的强强联合。三是全新编演形式的吸引力。编创者从原版《啼笑因缘》中拎出樊家树与何丽娜的爱情线,重新编排出9回书,分3场演出。这种演出形式和分回设计,既非传统长篇演出形式,又不同于一般的中篇表演,3场演出既能贯通连缀又可独立成篇,近似于戏曲的“连台本戏”。这是适应剧场演出的主动调试,这种编排创新拓宽了当代评弹长篇书目的表演形式,吸引了更多层次的观众走进剧场欣赏评弹演出。
长篇进剧场的背后,是评弹人对当代长篇书目生存状态的焦虑与突围。近几十年来,评弹界主要编演力量都投入到中短篇的创作中。曾经是苏州评弹生存方式和存在形式的长篇演出则处在持续衰落中,不仅传统书目丢失、表演书回萎缩,新编书目更乏善可陈。演员无书可说,观众无书可听,长篇书目的书场生存陷入尴尬之中。当代评弹并不缺乏好演员,缺的是好书——优秀长篇书目。盛小云、吴新伯、高博文、施斌等演员的表演水平尤其是弹唱水平早已被公认,但是,他们之所以在整体艺术成就上还达不到前辈大师的水准,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都缺乏一部推升、支撑艺术成长的长篇书目。这一长篇“支点”也许来自于一部新编书目,但更大的可能是来自于对传承书目的改编与创新,即评弹艺谚中所谓的“常说常新”。出于对当代评弹发展症候的清醒认识,出于对评弹传承规律的深刻把握,盛小云带领她的编演团队前后耗时8年之久打造出这部《“娜”事Xin说》,赋予了苏州弹词《啼笑因缘》以新的面貌。
长篇弹词《啼笑因缘》的经典性来自于小说原著的恒久价值。作为通俗小说文本,《啼笑因缘》的魅力在于将言情与武侠糅合,通过曲折动人的情节讲述了一出爱情悲喜剧;在于用20世纪30年代新的时代观念来审视市民世界,来表达金钱与爱情的对峙与冲突、肉身与灵魂的合一与分离。但是小说文本并不能直接搬用到弹词表演中。作为流行于市井中的说唱艺术,弹词本在小说的基础上,经历了一个“再通俗化”的过程,评弹编演者以民间道德和市民伦理对这一出爱情悲喜剧进行了改铸。“再通俗化”的改铸,涉及情节元素的挪移、叙事节奏的调整、人物形象的重塑、美学风格的重建等多方面,这是通俗文学经典与评弹表演艺术的碰撞融汇、是评弹艺术演进与时代审美心理的交揉合流。传统不是简单的保留和复说,活的传统是在现在的基础上的重新建构。今天要创作一部“剧场版”《啼笑因缘》,就是要以今天的接受视野和文化观念对这部长篇弹词进行新的改铸。
《“娜”事Xin说》的编创团队由徐檬丹、傅菊蓉、胡磊蕾三代老、中、青评弹编剧组成,他们在文本的“重新建构”上进行了积极探索。主创人员将戏剧性冲突聚焦在了这场爱情悲喜剧中最深情、最痴迷、最纠结的何丽娜身上,增写了《北洋春》《送花会》《梦咖啡》《吉祥胡同》等原创书回,推演出很多合乎情理的故事情节和细致微妙的心理刻画。通过当代的审美理念和艺术语言,强化和丰富了《啼笑因缘》的情感章回和书中人物的心路历程。盛小云重新解读了何丽娜这个人物。原创书回巧妙地嵌入传统回目中,弥合出一条完整的樊、何“恋战”叙事线,并由此映衬出何丽娜的性格命运。盛小云塑造的何丽娜,一笑一颦款款深情,举手投足楚楚动人。但是,盛小云的表演又拿捏分寸、柔中寓刚。通过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情节设计、缠绵缱绻的情感倾诉,逐步向听众揭示出在何丽娜美丽痴情的外表下,还有一条更富魅力的性格潜流。何丽娜迷恋而不沉溺、深情而又自醒,她在情感冲突、爱情纠葛中“认识自己,洗练自己,自觉自愿地改造自己”,成为这个人物最可爱的品格。对何丽娜性格潜流的揭示与凸显,不仅是盛小云对何丽娜的成功重读,也将弹词《啼笑因缘》的审美价值推进一步。
当然,9回书还不是盛小云版《啼笑因缘》的全貌,《“娜”事Xin说》应是盛小云“常说常新”愿望中的一块儿“试验田”。从《啼笑因缘》全书来看,拎出樊、何“恋战”的单线并不完整。张恨水写《啼笑因缘》深受《红楼梦》影响,尤其表现在书中人物的安插与塑造上。曹雪芹写人,不仅将笔下人物置于繁复的关系网络之中,还在重要人物之间构成一组对照,或者赋予主要人物一个投影与幻象。前者如薛宝钗与林黛玉,后者如贾宝玉与甄宝玉、薛宝钗与袭人、林黛玉与晴雯等。这些对照和投影,或为人物性格的诠释,或为命运轨迹的注脚,或为人生悲剧的慨叹。在《啼笑因缘》中沈凤喜与何丽娜即构成一组对照的人物关系。张恨水将二人设计成形容近似、面貌酷肖,这并非一般“小说家言”的花招把戏,实则是借用《红楼梦》的笔法,使沈凤喜与何丽娜互为映像,以命运的反差与性格的映带写出一种人生观念和美学信条。沈凤喜的命运始终处于被动状态,她被虚荣、贪婪、软弱的负面性格牵引着一步步沉入深渊,但她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何丽娜则始终积极地把握自己的命运,由一个虚荣佚荡的富家千金而蜕变为洗尽铅华的时代女性,虽然其间有曲折、有跌宕,但这个过程充满正能量。因此,樊、何之恋如果脱离了樊、沈之恋的缠绕与对照,也就失去了意义。
期待于来者。希望盛小云领衔的编演团队能够再接再厉、常说常新,立足今天的文化姿态对小说原著与弹词传本进行再思考、再解读、再创造,“重建”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长篇弹词《啼笑因缘》。
(作者系江苏省曲艺家协会理论学术委员会主任、江苏省艺术评论学会曲艺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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