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与二三子,莫匪齐所托。造真探玄根,涉世若过客。前识非所期,虚室是我宅。远想千载外,何必谢曩昔。相与无相与,形骸自脱落。
——王羲之《兰亭诗·其四》
《兰亭修禊图》卷(局部),明,李宗谟,绢本设色,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画中主要人物从右至左分别为郡功曹魏滂、右将军王羲之、散骑常侍郗昙、荥阳桓伟。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多位名士,在今浙江绍兴兰亭修禊。在这次雅集中,王羲之留下了思想史、文学史、书法史上居于不朽地位的《兰亭集序》
晋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初三,时任会稽内史的王羲之与名士谢安、孙绰、庾友等四十多位名士,在今浙江绍兴兰亭修禊。在这次雅集中,王羲之留下了思想史、文学史、书法史上居于不朽地位的《兰亭集序》。但实际上,这篇序文在当时所成的《兰亭集》中只是一道“前菜”,“正菜”其实是名士们“一觞一咏”所得的37首诗。到现如今,人们却普遍只知道《兰亭集序》,而不熟悉《兰亭集》中的诗歌了。
之所以会如此,还要从东晋诗坛最主流的“玄言诗”找原因。所谓“玄言诗”,自然是追求以诗歌的形式表达复杂深奥的玄学思想,如上引王羲之《兰亭诗》就不像是我们所熟悉的中国古典诗歌,满目都是“造真”“玄根”“虚室”等哲学术语,让人摸不着头脑。再来看看与会其他人的《兰亭诗》:
先师有冥藏,安用羁世罗。未若保冲真,齐契箕山阿。(王徽之)
驰心域表,寥寥远迈。理感则一,冥然玄会。(庾友)
去来悠悠子,披褐良足钦。超迹修独往,真契齐古今。(王涣之)
或表达超然远迈、冥会玄理,或表达归隐遁世、保真冲虚,或表达超越形迹、性契古人。这种将文学作为哲学附庸的写作方式,与中国古代“诗言志”“诗缘情”的主流创作观大异其趣,故只能在昙花一现后随即消歇无闻。
名教与自然
要理解玄言诗的思想内涵,自然无法回避这个“玄”字。就造字本义而言,“玄”字最初可能指染成赤黑色的丝绳,由颜色质感引申为一种幽远的氛围。老子在《道德经》首章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开始将“玄”字作为哲学术语来使用。西汉河上公注中,这个“玄”被理解为“天”,即幽远神秘的“天道”。这种难以把握的“天道”与人类自身,正是中国古典哲学最基本的两个问题。如在《论语·公冶长》篇中,子贡就曾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没有资质学习“性与天道”是令他深深遗憾的。
如果粗线条地进行划分,在对后世影响最为重大的儒、道二家中,儒家更重视“人道”,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可以通过一套基于名分的政治、道德秩序教化万民,进而规范社会生活,这就是“名教”;道家则侧重于“天道”,认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自然世界面前,人类制定的各种“名教”只不过是对自然秩序片面、拙劣的模仿。
虽然二家各有侧重,但天人之间本就存在普遍联系,儒家制定社会秩序时免不了要通过自然秩序来提供合理性,如孔子解释为何“守孝三年”时正是通过“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的自然规律着手;道家也终究无法超脱“人间世”的不得已,《庄子》这样洒脱的人也在《养生主》中恳切地言及“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由此可见,儒、道实则都是“入世”的哲学,无论从天着手还是从人着手,根本上都要在理性上沟通天和人的关系,用自然之道为人间立法,去解决具体的社会问题。
王弼《周易注》,现藏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
汉末乱世之中,人们就开始广泛地探讨理想君主与人才选拔标准的问题,到曹魏正始年间(240-249),何晏注《论语》、王弼注《老子》《周易》,想要借道家解释儒家,成为正始玄学的开始。由于何晏、王弼的思想都以道家的“无”作为理论基础,故被称作“贵无论”。这里的“无”,可以简单理解为现象背后的本体、个别背后的整体:从创生论的角度讲,为了达成各种“用”(即用途),从混成的“无”中产生个别的“有”,如人们为满足喝水的目的,制作一个杯子,这里的杯子就是“有”,它当然来自整体性的“无”,此即“有生于无”;而从存在论的角度讲,“有”必须依赖“无”才能发挥作用,如水杯能用来喝水,是因为杯体有能容纳水的空间,此即“以无为用”。从这种关系出发,“名教”作为“有”,当然是出自“自然”这一整体性的“无”,社会要产生合理的“名教”,君主就不能舍本逐末,将具体的“名教”当作重点。如,曹操推崇“节俭”,朝中官员就扮作节俭,故意“污辱其衣,藏其舆服”,反倒滋生了虚伪奸诈。
这套富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崇本息末”论,迎面撞上了司马氏集团篡位的企图,正始十年(249)高平陵政变后,依附曹爽的何晏被司马懿杀害,王弼也于同年早逝,“正始玄学”宣告幻灭。继之而起的阮籍、嵇康等人,面对司马家族利用权术败坏天下的举动无能为力,对理想君主的出现丧失了信心,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竹林玄学”,偏激地认为“名教”是败坏一切的根源,试图通过各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在精神上超越残酷的现实。西晋建立后,这种虚无哲学反倒瓦解了原有的“名教”,使得统治阶级一味放纵自己的欲望,变得颓败不堪,故裴頠等人旗帜鲜明地提出“崇有论”来维护“名教”。
但可惜的是,嵇康被司马昭杀害,阮籍被迫写《劝进表》后忧郁而死,裴頠也卷入八王之乱为赵王司马伦杀害,无论“贵无”还是“崇有”,都在无解的乱世中触礁沉船。经历了西晋由盛及衰全过程的郭象,在向秀《庄子注》的基础上,试图重建天人之间的关系。
郭象发现,王弼对“无”的解释在逻辑上并不严密:“无”既然是整体性的“一”,本身并不包含差异和秩序,那它是如何赋予万物差异与秩序的?由此,他提出“独化”之说,认为“无”就是没有,并不能生出“有”来,万物都是顺从其自然本性“自生”的。因为事物各有“自性”,其创生、发展也就都是“自性”的实现,郭象称之为“物各任性”。故而,事物的成立是不依赖外物的,即“无待”,但这并不是否认万物之间的联系。譬如,太阳发光发热是由于它自身的性质,并不是为了服务于人类,但却构成了人类生存的条件,这种事物间的交感,郭象称之为“玄合”,因为这种神秘的作用,万物得以构成和谐的“玄冥之境”。
推广到人类社会,可知“名教”也是自生的,本来就是兼具本、末的存在,“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崇本息末”论不具备合理性。统一“自然”“名教”后,君主只有任由个体发展其自性,无为而治,才能使得天下重归和谐;个体得到充分发展,那自然也不会违背自然的“性分”,应当安分守己,这就得出上下尊卑有序的封建秩序。
正如哲学史家余敦康指出,经历正始玄学“名教本于自然”的正题,到魏晋间“贵无”与“崇有”对立的反题,再到郭象“名教即自然”的合题,玄学的理论大厦最终落成了。令人感叹的是,这种怀着士族利益诉求的言语批判,并不能在沉重的现实中落地。郭象去世前不久,清谈名家王衍在苦县被石勒以“破坏天下”的罪名杀死,成为玄学误国的一个可悲注脚。
《高逸图》卷(局部),唐,孙位,绢本设色,现藏上海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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