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以上考虑,王熙凤并没获得正式的管家名分,因为这在情理上说不过去,但实权却在她手里。第六回里周瑞家的告诉刘姥姥,“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王夫人有管家的名分,却“竟不大管事”,实际管事的王熙凤在名分上只是她的助理,而遇上重要的事,王熙凤都得请示与汇报。金钏儿死后,谁来补这个月银一两银子的缺就得由王夫人拍板。王熙凤的提名也很关键,故而谋取此职位者都向她送礼,而王熙凤则是“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有时王夫人也要查问一些事,如赵姨娘房里为何被扣去一吊钱。王熙凤的回答自然是滴水不漏,但出门就放风威胁道:“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众人的奉承是跟着实权走,贾芹要找差事,求了王熙凤就成了,贾芸先是找错了人,后来还是落到王熙凤的手里。王熙凤利用权力干了不少贪赃枉法之事,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威势与荣耀的光环笼罩着她,上下人等趋炎附势地围绕着她,而这一切风光原本应属于李纨。
李纨被排斥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寡妇“只宜清净守节”。这个“规矩”其实并不成立,贾代善去世后,贾母不照样在管事,即使王夫人、王熙凤当家,她感到需要时便出手干预。得知大观园内赌博盛行,她就立即召集家人查问、训斥、责罚,雷厉风行,威势远在王熙凤之上。而且,如果“清净守节”者不宜治家是规矩,那王熙凤病时,王夫人为何又叫李纨代管?
王熙凤来当管家的“帮手”,这应是王夫人提出,但得到了贾母的同意。贾母知道这安排委屈了李纨,便下令将李纨的月银从四两提升到二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破例给她“园子地”收租,分年例什么的又总是“上上分儿”。这让王熙凤既羡慕又妒忌,她虽使权拿了不少好处,但处理大小事项忙得“坐卧不得清净”,月银却只有李纨的五分之一。于是,又有项措施算是“再平衡”,那就是作者借兴儿之口所说的:“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作者“妙在”两字用得甚妙,使人想到这种安排背后的文章。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却正是王夫人可不时监察、敲打李纨的抓手。第五十一回里晴雯病了,按规定应搬回家去住,可是宝玉舍不得,便向李纨请示,得到的回复是“还是出去为是”。晴雯气得直嚷嚷,宝玉安慰她说:“这原是他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宝玉能立即想到王夫人对李纨的敲打,可见这并非是偶然的事件。第四十九回里宝玉与湘云商议生吃鹿肉,李纨的第一反应是“替我作祸呢”,如果是“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抄检大观园后,薛宝钗为避嫌要回家住,李纨就恳求她:“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这是李纨一直怀有的“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的心情的表露,而王夫人也果然为此事而责怪她。
李纨不敢顶撞王夫人,但在平日的言语中会自然地流露出不满。有次黛玉和她开玩笑:“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此话无意间点到了李纨不得已所接受的那个工作岗位,她的回答也就有点不客气:“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尽管李纨是笑着说,但话中警告的意味却不容怀疑。脂砚斋曾批云,“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既然你如此向往与宝玉成亲,那就等着“利害婆婆”吧,李纨自己可是已有太多的领教。在第五十五回里,王熙凤病了,王夫人不得已决定“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总算是让李纨上场了。尽管只是部分小权力的暂时代管,王夫人却仍不放心,又指派探春与宝钗一起管事,王熙凤也在通过平儿遥控。在此期间,探春突然表现出杀伐决断的魄力与手段令人刮目相看,王熙凤的解读是,探春平日“言语谨慎”是表象,“心里却事事明白”,而且“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这几条其实也都与李纨相吻合,但她的思虑更深一层,在防范与牵制的环绕中,虽身居领衔之位,却甘当傀儡,遇事都让探春拿主意。但唯有一事是例外:赵姨娘兄弟赵国基死了,李纨闻言立即提出仿袭人例,给丧葬费四十两,探春查清了规定,只发给二十两银。赵姨娘生气地责备探春“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事端本由李纨引起,这时她又在旁劝道:“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此话气得探春连说她“糊涂”。李纨何尝糊涂,她巧妙地将矛头引向王夫人,在赵姨娘与王夫人之间本已很深的矛盾中又打进了根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