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转变到忏悔》确实利用了“长篇著作”的条件,发挥了作者学识渊博、阅读广泛的知识优势,为读者提供了大量有益的参考资料。稍举数例。奥古斯丁在19岁时阅读西塞罗的《荷尔顿西乌斯》(Hortensius),从此开始向往“不朽的智慧”,“开始起身归向你”(Conf.3.4.7)。福克斯利用了现代学者的辑佚工作,重构了西塞罗这一亡佚作品的基本观点,生动地展现了该书对于青年奥古斯丁的思想冲击(pp.82-85)。从迦太基来到罗马城之后,奥古斯丁深受所谓“学园派”(怀疑主义)的影响。福克斯特意指出,当时他所阅读的“学园派”著作很可能就是《荷尔顿西乌斯》的续篇、西塞罗的另一篇早已亡佚的对话录《卡图路斯》(Catulus)(p.173)。为了评估青年奥古斯丁对于摩尼教的了解程度,福克斯分析了他后来引用过的摩尼教著作,还参考了同时代的叙利亚文、科普特文摩尼教文献,重构了他所掌握的摩尼教知识(pp.104-117)。对于奥古斯丁在米兰受洗的具体场景,《忏悔录》几乎不置一词,没有什么正面的描述。福克斯则依据安布罗斯(为奥古斯丁施洗的米兰主教)的著述和现代学者的研究,生动细致地描绘了相关的培训和洗礼的仪式(pp.347-352)。
另一个值得称道的优点
是,在叙述奥古斯丁在意大利时期的经历时,本书相当注意与政治史的变动结合起来。比如,马克西姆斯之乱造成的政局动荡,安布罗斯的政治活动与他发动群众抗拒太后的米兰教堂之争,在书中都已经变成了直接影响奥古斯丁人生轨迹的近距场景。
不过,也许是为了满足旁征博引的愉悦,《从转变到忏悔》的写作很少追求简练、清晰的效果。材料的选择也值得商榷。作为奥古斯丁或者说《忏悔录》的传记(p.8),对于那些和主人公发生过直接联系的人物,自然需要有所交代。问题是,福克斯所安排的两支“变奏”(异教徒文人利巴尼乌斯与基督徒文人西奈西乌斯的故事),都和主人公的“剧情线”没有直接的交集。他们的故事与其说是“伴奏”,不如说是“杂音”。拖沓、枝蔓的文风,会不会也是“长篇著作”的副作用呢?
对于“奥古斯丁的前半生”,《从转变到忏悔》做了近乎面面俱到的叙述。作为奥古斯丁研究的同行,笔者的阅读感受是:第1-2、4-5部分仅有个别亮点,总体上平稳有余,甚至略显枯燥;第3部分有深度也有锐度,可惜的是虽然观点鲜明,但叙述的成分过多,论证的工作偏少;最有作者个人风格,也最能启发思考的内容,大多集中于第6部分。直到读完最后这个部分,笔者才对本书在奥古斯丁学术史上的地位有了信心。可以说,这本书最大的“卖点”是在于“第二乐章”(即奥古斯丁如何走向《忏悔录》的写作),而不是“第一乐章”(即如何解释奥古斯丁的“转变”)。
仔细阅读,读者可以在这部大作中辨识出好几条时隐时现的线索。这几条线索在纵向上前后连缀,在横向上相互缠绕,共同支撑起了福克斯对于主人公“从转变到忏悔”的人生轨迹的解释。正因为如此,本书才不是一本流水账式的故事书,而是一次体系性地诠释奥古斯丁前半生的尝试。下面,笔者仅对其中几条比较明显的线索稍加梳理。
线索之一是,奥古斯丁其实是“穷人”。在福克斯笔下,他并不出身于富贵之家,家中仅有“几亩薄田”。由于父亲缺钱,无力支付学费,在16岁那一年他曾经辍学回家。福克斯认为奥古斯丁条件有限,在求学道路上必须依靠老家最大的富豪、“恩主”罗玛尼亚努斯(Romanianus)的支持。在回乡执教之初,也是罗玛尼亚努斯帮助了他。虽然有两条史料可以说明,他的母亲莫尼卡(Monnica)具有不宜低估的支付能力,但福克斯都不愿采信(p.76,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