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补造化,代为传神
塔奇曼为了吸引读者,在另一篇文章里又把自己形容成为艺术家。
塔奇曼指出:“创作的过程有三步:第一,艺术家以独到的眼光感知真相,传递真相;第二,表达的媒介——作家用语言,画家用画笔,雕塑家用黏土和石料,作曲家用音符;第三,设计和结构。”她拿伦勃朗的油画《夜巡》来作比喻:被安排进作品的所有人物,有的位于光照的前景,有的隐于背景。写历史也一样,虽然成稿看上去一气呵成,毫无滞碍,就像作者照时间顺序写就一样,但其实这里有巧妙的时间摆布和材料取舍。她强调:“想象力之于诗人,就像事实之于历史学家。他的取舍中有他的判断,材料安排中有他的艺术。他的工具是叙述,他的对象是人类的过去,他的作用是让事实被人们看到。”
如果仔细琢磨,在这种复杂的摆布和取舍中,塔奇曼展现的主观作用其实和卡尔的历史观走得很接近。
塔奇曼甚至承认:
只有等到要写下他们的时候,你才发现你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在写作1914年8月失掉阿尔萨斯时也遇到过同样的问题。那一次,我实在找不到让事情经过清晰起来的足够资料,我编造了一些东西,但没有人发现。
这和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异曲同工了。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修昔底德说道:
在这部历史著作中,我利用了一些现成的演说词……我亲自听到的演说词的确切词句,我很难记得了,从各种来源告诉我的人也觉得有同样的困难;所以我的方法是这样的:一方面尽量保持实际上讲话的大意,同时使演说者说出我认为每个场合所要求他们说出的话来。
太好玩啦。大师坦露了自己的秘密!所谓经典的历史著作是否本来就有悄悄的虚构和想象,哪怕仅仅一两次?《史记》里也有虚构,清人周亮工评论霸王别姬时的情景,称作“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鲁迅亦誉《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司马迁罕见地被史学史和文学史都抢来作偶像。而塔奇曼公开抱怨说:“我想不通为什么‘艺术’这个词总是局限于虚构作家和诗人,而我们其余的只能面目不清地被叫做‘非虚构类’(Nonficition)——听起来就像剩下的什么东西。”其实她应该庆幸,在美国,她的写作被归入“非虚构类”,人家承认她是历史学家 ,若在中国,她的作品或许被归入“报告文学”之类了。
即便如此,我仍然不认可写作历史著作时夹入“编造”。同时,我喜欢历史著作经过精心编排后的流畅叙述,我承认塔奇曼确是个中高手。她的书,潇洒精彩,干净利落,没有赘语,如同卡拉瓦乔式的洞察细腻和落笔精准,也有卡拉瓦乔的不拘一格。《历史的技艺》将卡拉瓦乔的名画印在扉页上:圣罗杰姆瞅着一部大书做深思状,右手紧握羽毛笔伸向前方去蘸墨水。他感悟到什么秘密要即刻记录下来?那支笔的对面,一具骷髅头骨静静地凝视着他。
史诗般的开篇令人过目不忘
当然,最喜欢的还是塔奇曼书写的开头。美国历史学家、普利策奖获得者罗伯特·马西在《八月炮火》序言中写道:“塔奇曼那年夏天为了一段文字,反复推敲了八个小时。后来那段文字成为她所有著作中最出名的经典佳句,这就是《八月炮火》的开场白。”
1910年5月的一个上午,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出殡,骑着马在队伍中前进的有九个帝王,多么宏伟的一个场面!穿着丧服,肃穆伫候的人群,都不禁惊叹不已。这些君主,服色斑斓,嫣红姹紫,宝蓝翠绿,三骑下排联辔出了重重宫门,在阳光照耀下,羽翎头盔,金丝衣镶,绯色绶带,嵌着珠宝的勋章闪闪发光。他们后面是五个王储,四十多个皇室贵胄,七个皇后——未亡人四,执政者三,以及为数不多的来自非帝制国家的特派大使。他们总共代表七十个国家。王公贵族,达官显贵,在类似场合云集一起,这是盛况空前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灵柩离开王宫时,议会塔尖沉闷的钟声报时九下,但在历史的时钟上则是日薄西山的时刻。旧世界的太阳正在西坠,虽日华灿灿,但已奄奄一息,行将一去不复返了。
果然气势雄伟又意味深长,犹如一部史诗巨片的开头,满眼是跃动的画面。阅读它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不由腾涌起我极喜爱的另两部名著,它们一直令读者啧啧称道,也拥有我几乎能够背诵如流的精彩开篇:
1932年那个山穷水尽的夏天,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活像一座深陷敌围的欧洲小国京城……
公元1587年,在中国为明万历十五年,论干支则为丁亥,属猪。当日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
这两部书,前者是1974年初版的《光荣与梦想》,后者是1881年付梓的《万历十五年》。我不知道曼彻斯特和黄仁宇是否读过塔奇曼的作品,但毫无疑问,他们在文风上,有着同样的趣味,尤其曼彻斯特,他和塔奇曼简直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而阅读这样的作品,实在是种享受。所以我不嫌其烦,摘录下来,以向前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