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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德兴谈萨义德在新世纪的影响(7)

2016-10-16 10:20:18      参与评论()人

另一方面,正如你所观察的,后殖民主义的发展似乎局限于学院内,而且成为强势的学术话语。这种现象牵涉到国内外的学术生态。以我个人比较熟悉的台湾的英美文学界为例,我1970年代当学生时,读过的唯一一部弱势族裔文学作品就是非裔美国作家艾里森的《看不见的人》(Ralph Ellison, Invisible Man)。1970年代后半,因为犹太裔美国作家贝娄(Saul Bellow)与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先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开始有人钻研犹太裔美国文学。1980年代前半开始有人留意非裔美国文学,1980年代后半开始关注华裔美国文学,1990年代起华裔美国文学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加上文学与文化理论对弱势论述的重视,因此无论是在学术会议或攻读学位,都有许多学者或学子选择弱势文学与后殖民论述作为主题,以至原先弱势的文学研究,反而成为强势的学术话语,甚至在数量与声势上远超过经典文学研究。我曾在不同场合中指出,这些弱势论述漂洋过海到了第三世界的学术圈之后,反而成了强势论述。这种现象一方面与国际思潮的接轨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不同地方的学术生态有关。英美国家的英文系基本上以主流文学为主,由于根底深厚,新兴的文学研究产生了“老干新枝”的样貌。但在台湾由于英文系原本的师资有限,新进教师有不少是钻研弱势论述与文学的,加上研究生对后殖民与弱势论述的兴趣,所以就形成了失衡的现象。然而不论研究、教学或学术发展,各方面的平衡会是比较好的情况。若是太集中于某一个领域,这种“偏食”的现象会使得有些该开的课没办法开,学术视野褊狭,而训练出来的人过于集中于特定领域,眼界难免较为有限,也会造成求职的困难。就长远的学术发展,或现实的“学”与“用”而言,都有反思与改进的必要。

众所周知,萨义德早年大力将欧陆理论引介到英文世界,尤其是美国,但是细看他的著作就会发现,一方面他不仅文笔很好,是为人称道的文体家(stylist),不像有些批评家的文笔甚至连英美学者都认为深奥难读,迭有烦言,另一方面他很少卖弄艰深的理论,也不以理论家自居,甚至避之唯恐不及。记得1998年我第二次访问他时,提到他在国际上很有名,并请他就身为旅行的理论家(traveling theorist)表示意见,他响应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是理论家”(I am not a theorist),这个答案很可能会令不少人错愕。接着他说,“我一直在谈巴勒斯坦,一直在谈政治议题。”也就是说,他不只口说,而且实际行动。类似情形也见于文化研究大家霍尔(Stuart Hall)。他运用左派文学与文化理论进行研究,卓然有成。但他在一次文化研究的国际会议中就提到,自己对与会学者讲起理论来头头是道、十分娴熟的现象,表示有些保留,甚至担心,因为文化研究的初衷是要结合学术专长与社会现象,而不是以理论挂帅。我个人多年来也算是致力于为华文世界引介国际文学与文化思潮,但在国内外的一些文学会议中,也不时看到有人谈起理论来如数家珍,却很少谈到文学文本,或者把文学作为理论的附庸或注脚,让人有本末倒置之感。

因此我们也许可以说,萨义德虽然致力于传播后殖民主义,但后来理论如此风行,恐怕也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一向强调“现世性”(worldliness)、“世俗批评”(secular criticism),当不会满足于为理论而理论,或自我设限于专家学者的狭隘领域。因此,他在1993年英国广播公司(BBC)有关“知识分子论”的系列演讲中,有一讲就专门讨论业余者。而萨义德本人,无论身为知识分子、人道主义者,还是音乐评论家,都秉持反对专业、垄断,努力挑战现有的疆界与既有的权威,试图开拓出崭新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