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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德兴谈萨义德在新世纪的影响(5)

2016-10-16 10:20:18      参与评论()人

尽管如此,这是不是就等同于“向所有的国家或民族认同宣战”?对这一点我有所保留,因为认同问题颇为复杂,往往因人、因时、因地而制宜。萨义德曾有原属关系(filiation)与认属关系(affiliation)之分:前者是天生的,与出生、血缘等生物性质有关,是与生俱来、无法改变的;后者是后天的,依照个人意愿来决定认同的对象,是迁流不已、变动不居的。对萨义德本人而言,认同的重要对象就是巴勒斯坦民族,为了表示自己这种认同,他从1977年至1991年担任巴勒斯坦民族议会独立议员,多年来在国际上为巴勒斯坦民族自决四处请命,大声疾呼。他也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为弱势者发声,像处于种族隔离下的南非黑人族群。此外,他对违反民主与人权的政权,以及在国际政治上采取双重标准的国家,也不时加以谴责。由此就可看出他的价值观与认同之所在。

至于大学的角色及意义,萨义德多次提到,美国的大学有如乌托邦般的空间,这里所谓的“乌托邦”指的并非子虚乌有、镜花水月、虚无飘渺,而是具有开放性、包容性、理想性。在这个空间里,允许各式各样的言论来发声、对话、辩证,而他很庆幸自己多年来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畅所欲言。我们可以说,如果没有大学这样的乌托邦空间,他的学者与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很可能会大打折扣。由此可见,大学作为允许各种声音出现、各种立场激荡的理想性空间,是人类社会中具有关键价值的场域。

而苏格拉底式的对话与诘问的批评精神,对今日世界是否仍有意义?今天我们处于多倍速的时代,各方面的信息蜂拥而至,比以往快速、多元、繁复、纷杂得多。再加上网络的匿名性,使得发言者更敢于发表各式各样的言论,甚至不负责任的说法,以致真假难分的信息在网络上迅速散播、甚至流窜,愈是辛辣、惊人的说法,愈吸引注意。在这种情况下,批判精神其实更为重要。也就是说,如何在众说纷纭、快速流窜的信息中,做正确的了解,明智的判断,适当的处理。就消极面而言,就是“谣言止于智者”,既不听信,更不传播不确定的讯息。就积极面而言,就是如何运用新兴科技,传播有思想、有内涵、有利于大众的讯息与见解,让更多人有机会接触,以扩大正面的影响。这种批判精神在萨义德的著作中随处可见,以他比较通俗的著作《采访伊斯兰》(Covering Islam,或译为《报道伊斯兰》)为例,副标题就点出了全书的旨趣:“媒体与专家如何决定我们观看世界其他地方的方式。”(How the Media and the Experts Determine How We See the Rest of the World)这本书批判西方主流媒体与专家对中东的再现,强力批评其中知识、权力、再现、媒体之间的共谋关系。遗憾的是,他当年批判的那些现象如今依然存在。现今国际社会有很多以认同为号召,却从事迫害弱势、敌对行为或恐怖事件,在在让人们看到所谓的认同竟可以被动员到那种骇人的程度,对芸芸众生造成严重的危害,多少人为之家破人亡,因此更需要萨义德所示范的那种诘问与批判的精神。

《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在将政治与文学或者文化与帝国主义联系起来的过程中,萨义德采取了激进的方法,但他的文学趣味和价值观,看起来却十分保守(集中于已死的欧洲白人男性作家)。有批评说,他的参照点仍然是“宗主国”,这看来与其他后殖民理论家不一样。如何理解这一矛盾?

单德兴: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从后殖民的立场,对西方传统的经典文学与主流价值做了相当程度的批判,并且把自己的阅读方式称为“对位阅读”(contrapuntal reading)。“对位”之说挪用自他所熟悉的音乐,也就是说,作为时间艺术的音乐,如交响乐中主旋律与其他声部同时出现,各司其职。然而以往的阅读着重于传统或主流的声音,而忽略了其他的声音。萨义德从后殖民的角度切入,强调文本中以往被忽略或压抑的声音,提出了前所未见的诠释,挑战传统的读法。就传统而言,这似乎是相当激进的做法。然而,如果把一部作品放在它的批评史或接受史的脉络下来看,就会发现其实不同时代的人,针对同一个文本,甚至经典文本,都可能有不同的读法与评价,这种现象非但不足为奇,反倒是使得那些文本与经典得到新生的重要因素,让它们能在不同时代产生新意,继续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