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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德兴谈萨义德在新世纪的影响(4)

2016-10-16 10:20:18      参与评论()人

另一方面,这个传统除了思想史上的意义之外,置于当今的学术脉络也别有深意。近数十年来人文学界颇以理论为风尚、时髦,不少人深恐赶不上最新理论的列车而落伍。来自西方的不同理论风潮此起彼落,更迭迅速,往往尚未稳稳扎根,成长茁壮,就又为新兴的理论所取代。记得我1980年代前期在台湾大学念比较文学博士班时,袁鹤翔老师就提醒我们这种情况,但几十年下来非但没有改善,反而因为各式各样的理论层出不穷、推陈出新,以致愈演愈烈。多年站在思想前沿,并在名校作育英才的萨义德见到此起彼落的理论,清楚了解其中的流弊。放在这种学术脉络下来看,萨义德对历史语言学的强调,看似古老、保守,反而具有激进的意味,让人重新省思传统学术在此时此地可能具有的作用与意义。此外,身为犹太人的奥尔巴赫,于1935年逃避纳粹之祸而流亡土耳其伊斯坦堡,手边没有什么参考数据,却在战乱中埋首著述,有如西方文化的孤臣孽子,在滔滔乱世中潜心写出经典之作,让人联想到孔子的“天之未丧斯文也”的感怀与信心,以及“藏诸名山,传诸后世”的积极意义。因此,萨义德推崇奥尔巴赫,既是回归历史语言学与人文主义,在当今的学术思潮中也发人深省。吊诡地说:在一个追求理论风潮的时代中,勇于保守反倒是一种激进——或者回到“radical”的字源——“基”进了。

至于人文主义在当今世界还有意义吗?在这个高倍速的时代,科技发展日新月异,渗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再加上大学教育以功利为导向,似乎人文主义的意义,甚至它的存在都堪忧。但我要强调的是,尤其是在科技文明高速进展的时代,人文主义更有它的意义,更值得重视。试想科技发展如此迅速,但所为为何?就像坐在高速火车上,速度虽快,但更重要的问题是:如此高速是要把我们带往何处?科技就像双面刃,可用于善,也可用于恶,而分辨善恶利弊、拟定方向感或价值观,就依赖人文的思维与判断。因此,愈是在科技突飞猛进、物质文明高速发展、价值混淆难辨的时代,人文思维愈是迫切与必要,否则面临如此重大的转折点,自然与人文生态饱受威胁,却方向不明、价值混淆、人役于物、失却自知自主,后果极为严重,甚至涉及人类的生死存亡,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马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曾认为萨义德一大思想贡献在于对政治认同(political identity)的批判,他向所有的国家或民族认同宣战,这使得他始终处于精神上流亡(exile)的状态:“对萨义德而言,流亡意味着与所有的文化身份保持一种批判性的距离,它是一种与所有正统对立的不安定立场,这些正统包括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萨义德还认为大学应该扮演一个关键性的角色,应该培育学生苏格拉底式的批判精神,而非受制于各种身份政治。您认为他的这一思想对今日世界仍然有意义吗?

单德兴:萨义德最常用来自我描述的字眼就是“流亡者”。这种描述既带有写实的意义,也带有象征的意义。就写实的意义而言,身为巴勒斯坦人,故土为人占领,族人遭到驱离或被异族统治,他则移居美国多年,一直觉得自己置身异地他乡,流离失所,以致连回忆录都取名为《格格不入》(Out of Place)。就象征的意义而言,他认为知识分子应远离权力核心,扮演边缘者的角色,向权势说真话。换言之,他真切感受到地理上与心理上的隔阂,而这种隔阂也提供了他“一种批判性的距离”,可以旁观者清,审时度势,言人之所未能言、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