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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德兴谈萨义德在新世纪的影响(6)

2016-10-16 10:20:18      参与评论()人

至于说他的文学趣味与价值观保守,集中于已死的欧洲白人男性作家(dead white European male writers),这只是个方便、简化的说法,因为《文化与帝国主义》中至少是专章处理女作家奥斯汀(Jane Austen),也讨论了法农(Frantz Fanon)、西赛尔(Aimé Césaire)、詹姆士(C. L. R. James)、阿契贝(Chinua Achebe)等非白人的作家、批评家以及他们的作品。其次,他所讨论的对象确实反映了他的文学趣味与价值观,基本上还是以主流的经典作家为主,有人觉得他保守,他也曾坦承自己是文化上的保守分子(cultural conservative)。尽管如此,在这里很重要的区别在于研读的对象是经典作家,或是使用传统的读法,还是两者兼具。如果用传统的读法来读新作家,很可能只是复制了传统的诠释方式与价值观,遑论以传统的方式来阅读传统的作家了,对人类感受与知识的创新意义不大。但萨义德的本领在于,能以“对位阅读”的方式进行“旧作新读”,让熟悉经典的读者发现竟然还有这种读法,这种冲击与影响往往大于“新作新读”,因为一般人往往未接触新作,无法领会不同阅读方式的新意或冲击。要言之,他面对熟悉的经典作品,能够不落入前人的窠臼,提供别出心裁的读法。因此,我们可以说他的参考点既是“宗主国”,却不囿限于此,否则只不过是为传统的学术殿堂添砖加瓦;更精确地说,宗主国既是他的出发点,也是他批判的对象,因此能够迭出新意,屡有新说,自成一家之言,在人文与社会科学方面产生典范转移的效应。

是否因此而有别于其他后殖民理论家?这可能见仁见智。因为任何观念或学派绝非凭空而生,而是有它的背景与脉络,所以欧洲中心论可说是他的参考点,但也是他要挑战与颠覆的对象。我们以两位后殖民理论大家为例。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当然有她族裔、女性等背景,但她在学术上的成名作却是翻译法国白人男性哲学家德里达的《论文字学》(Jacques Derrida, Of Grammatology)。霍米·巴巴(Homi Bhabha)的文学评论则取法自精神分析,从中别出新意。由此可见他们与欧美主流传统之间“若即若离”、“既即又离”的关系。套用巴巴的说法,多少像是拟态或学舌(mimicry),有如被殖民者模仿并精通了主人的语言之后,反过头来诅咒、批判。也正因为他们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所以提出的另类观点或对反论述(counterdiscourse)更能切中要害,批判的力道与效果也就更为强烈。

年轻世代的学者与批评家,走在前辈学者开出来的路上,一方面可以远为平顺地继续前进发展,另一方面在回顾时也宜以历史化的眼光加以省视,把前代批评家和他们的论述放回当时的时空脉络,体认前人所面对的历史情境,披荆斩棘的贡献以及难免的未竟之处,给予更公允的评价。因此,萨义德在讨论奥尔巴赫时,强调阅读人文文本时,要进入作者的生命世界,设身处地着想,而这结合着“博学与同情”,前者是理性,后者是感性,理性与感性结合才可能成就一位人文主义者。

萨义德非常反对学术的专业化,提出知识分子走出学科藩篱,关注社会正义。但在这些年里,后殖民主义成了一种限于学院内部,然而非常强势的学术话语。您如何看待这一悖论,萨义德当年是否已经预见到这些?

单德兴:萨义德确实非常反对专业化,他在《知识分子论》里呼吁世人要做业余者,因为业余者的所作所为是基于兴趣与喜好,而不是名或利。他对国际政治的发言,对媒体的批判,或撰写音乐评论等,这些其实都在他专业的文学范围之外,而是以业余者的身份所发表的意见,因此往往逾越了现有的学科藩篱,而带来另类观点与论述,以致别有新意,刺激专业与非专业的人士共同来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