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四年来,我曾四处投书,毛遂自荐,或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或间有回函,但不见援手;或偶见一线光明,却往往功败垂成。总之,怜惜者无有其力,有力者缺乏悲悯,世态炎凉,命运曲折,任你上下四方一番折腾、挣扎,尘埃落定之后,发觉自己仍在原地踏步。如今蒙程先生的垂顾,我将可掀开人生新的篇章。
接下来我就开始准备复习迎考。这一年夏季,我去上海师范学院古籍所开会,程应镠先生指定刘昶负责《宋代思想史》这个项目,刘昶当时已写成《张载政治思想》一文,送我一份打印稿。不久,刘昶来寒舍访我,送我一些英语考试复习资料,并谈及暑假去北京,随农村研究专家杜润生搞社会调查。1981年,刘昶已在《历史研究》发表《试论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的原因》,声名鹊起,无疑是一位历史学领域的青年才俊,享誉京沪两地。那年在邻近我家的南京东路集邮商店中购到这本杂志,拜读之下,不禁令人仰慕不已。
1985年1月,我复去上海师范学院古籍所开会,程应镠先生宣布《宋代思想资料》共编十辑,至1988年完成。刘昶其时燕尔新婚,送我两包喜糖,盛情可感。出人意料的是,刘昶当时还交给我一枚钥匙,让我在考研之时可提前一天居住在他的学校单身宿舍内,免得往返途中,耗费时间与精力,并再三说:“这样方便,不要见外。”这种雪中送炭的周到帮助,使我十分感动。我想:程师门下的年轻弟子犹有如此高风亮节,更加令人不觉产生一种对程应镠先生的敬仰之情。学术界青年才俊历来并不鲜见,但往往恃才自傲,偶然如有一些分歧争执,甚至不免揎衣攘臂,血脉贲张。刘昶却是一位矜平燥释、温润如玉的君子,他是我的终身好友。
2月12日我提前来到上海师院,之后三天参加六门课目考试,分别是政治、英语、中国历史、现代汉语、古汉语、文史哲综合知识。其中现代汉语的考试题目:一是论知识分子的责任,二是针对唐人刘禹锡《石头城》这首诗作文一篇。这正是程应镠先生选拔考生的独特方法:单刀直入,就是考你文章写得如何,唯有在不同体裁的文章中才能显示考生的学养、才华及见识。不言而喻,那些文章通达、思路清晰的考生,将来才有进行学术研究的潜力。古汉语考试内容是标点《宋史·薛居正传》影印件一份,其次标点及翻译两段古文。这是学术研究的基本功。最后一天所考的“文史哲综合知识”,我大概是提前一个小时就交卷走出试场的。总之,这次我赴试得心应手,自己觉得比较满意。
4月下旬我复赴上海师院古籍所按程序参加面试,程应镠先生满脸笑容,对我的笔试成绩连称满意。7月我收到录取通知书,9月初进上海师院入学报到。在全校研究生的开学典礼上,程应镠先生作了语重心长的讲话,勉励莘莘学子应该立大志,立远志,“勿为小名小利所动”。
入学之后,程应镠先生开课两门,亲自讲授《资治通鉴》、魏晋南北朝史,旁征博引,非常引人入胜。他对古籍所的研究生进行高难度的学术训练,要求每人必须仔细阅读《资治通鉴》,并参照部分廿四史,找出司马光撰写《资治通鉴》时所使用的史料来源,比勘异同,发现问题,写成札记,从而完成课程作业。这种训练,简直就如同一种“苦役”。当时几位同学整日伏案勤读,看累了,仰卧在床上仍然手不释卷,常常为发现不出问题而抓耳挠腮,愁眉不展。
后来师母李宗蕖先生告诉我:程先生青年时代读书非常用功,甚至婚期临近浑然不觉,原来他正沉醉在阅读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中。我想:这与明代哲学家王阳明几乎十分相似。当年王阳明即将成婚,而家人发现新郎失踪,急忙四处寻找,最后才发觉王阳明原来在道观中与道士论道。终身对学问孜孜不懈地追求,以致浑忘世俗之事,这大概是古今真学者的共通之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