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居士的刻薄话,与南北朝人的“书评”,自有渊源:“羊欣书如大家婢为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法书要录》卷二;晚近人所说的,益复“变本加厉”,不堪闻了:“余故尝曰:无俶傥之才、英伟之识、深博之学者,即能诗,亦如皂隶人家生一稍有姿色之女子,非村则荡耳。”见《校辑民权素诗话廿一种》231页)明乎此,我们才不觉黄诗突兀,我们小时读熟的清人的评词名言:“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见《介存斋论词杂著》)也才算是有了着落,不是“羌无来历”。
晚清的“樊美人”评易实甫,亦有一节,足可以媲美前人,而无多愧色:“(实甫)五十以后诗,……如施、嫱丽质,许、董仙姿,咳唾九天,徘徊五里,中年以后,渐洗铅华,屑金泥而写经,曳黄絁而入道,人以为螓首蓬飞,蛾眉憔悴矣,及其饰翠羽,佩明珰,出紫兰之室,入芝田之馆,流波一盼,却扇一顾,犹足以迷阳城而惑下蔡也。彼东村丑矉,邻妇青唇,何足拟其万一哉。”(《书广州诗后》,《琴志楼编年诗集》卷首)
明代的杨升庵,也好取譬女色,作种种诙嘲语,如《升庵诗话》中讥高棅选《唐诗正声》,分别诗体不当,说:“譬之新寡之文君,屡醮之夏姬,美则美矣,谓之初笄之室女,则不可。……高棅之选,诚盲妁也。”(丁福保辑本,卷七)又反对别人把朱熹诗比陈子昂的《感遇》,说:“譬之青裙白发之节妇,乃与靓妆袨服之宫娥争妍取怜,埒材角妙,不惟取笑旁观,亦且自失所守。要之不可同日而语也。”(卷十一)只是说得稍过,不免有些煞风景了。
宋人的拟喻法,也不仅施于诗文,在语及其他事,如山水、书法、书籍、茶叶等(参观袁文《瓮牖闲评》卷五第一六条),也每每牵及。即以山水言,就有苏轼诗:“多君贵公子,爱山如爱色。”(《自径山回得吕察推诗用其韵招之宿湖上》,《苏轼诗集合注》卷七)辛弃疾词:“自笑好山如好色,只今怀树更怀人。”(《浣溪沙》,《稼轩长短句》卷十一)所以,冬心的那句“好书如好色”,被宋人道过,也不在意外了——程俱《送赵子昼奉议归睢阳用熊倅韵》云:“纷华眩人剧朱碧,子独好书如好色。”(《全宋诗》第廿五册16281页)真的,有些诗句就像人,其显晦与否,必待时间和机缘;这倒也不是说世人寡识,专喜二手货。顺带一提,《莫友芝日记》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廿九日所录《戏柬眉生》七古,也用了这一句:“眉君好书如好色,异椠名钞尽倾国。”不过与叶的五古比,莫诗变化无多,此外比起叶德辉,莫为人又正经了,所以话出他口,便平淡了许多;只有叶麻用此语,才见得分外精神。
吴翌凤《逊志堂杂钞》庚集记书呆子事云:“华亭朱吉士大韶性好藏书,尤爱宋时镂版。访得吴门故家有宋椠袁宏《后汉纪》,系陆放翁、刘须溪、谢叠山三先生手评,饰以古锦玉签,遂以一美婢易之。盖非此不能得也。”这已不是“买书如买妾”,而真的是“妾换书”,视古之“爱妾换马”,应无多让。钱牧斋鬻去宋椠本两《汉书》,而自云如“垂泪对宫娥”(《初学集》卷八十五《跋前后汉书》),其实呢,有名的“浪子”(见《东林点将录》),一生惯会“逢场作戏”,有多少是真的?“尽信书”,难保便不被他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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