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看向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故乡汾阳年轻人活得无所适从的电影《站台》,选用了大量其时的流行音乐作为时代注脚,其中林子祥演唱的粤语歌《成吉思汗》,说出迪斯科舞曲的一时风靡,也表明小镇青年滞后于北上广深的同龄人接触新鲜事物。
《站台》海报
移动互联时代看似同步提供公平的信息基础,但在抓取有效而实用的机会面前,一二线城市的人们天然敏感,小城镇迟滞性的本质并没发生改变,并且已然从青年群体,蔓延至他们周边的多个阶层。《暴雪将至》中的余国伟、《引爆者》里的赵旭东和《老兽》中的老杨身后,站着诸多被生活碾压、无力于时代的中老年人,他们与《嘉年华》里的女孩小米一道,共同构建现代社会小城镇的人物群像。
刘健用画笔攫取草根众生画卷的一隅,收进动画长片《大世界》。
《大世界》海报
鉴于城市模式化高速发展导致的外观相似、乡村式微,《大世界》中虽有长江大桥等南京标志性建筑物出现,角色的配音也由刘健及他南京的作家、艺术家朋友曹寇等人操着苏北方言完成,影片故事地点却不像娄烨的《春风沉醉的夜晚》《推拿》般,鲜明地指出事发南京,一帮原本互不相交的底层人士围绕100万人民币命运相撞的情节,似乎放置在其他城镇均能成立,不分南北,无问西东。
娄烨镜头下的南京
《大世界》中的城乡
类似盖·里奇电影的多线闭环结构,成为《大世界》叙事的必然。“人为财死”从众多旧时俗语中杀出重围,变作有些人的“金科玉律”。
《大世界》中的各色人等,头脑塞满网络碎片信息和整容丰胸、不孕不育等医疗小广告,并不在意身边破坏萧瑟的环境,以为有钱就能改变一切。当不够北京、上海黄金地段一套房子首付的100万鲜红赤裸地摆在面前,谁能够抵挡诱惑。
想想,《老兽》中躺在病床上的老杨妻子的性命,不过价值3万元,而一家人凑钱的经过,彻底撕掉挂在他们脸上摇摇欲坠的亲情尊严。
《大世界》剧照,小张抢钱
老实的工地司机小张可以拿它带着整容失败(应该是为街头小广告所害)的女友远赴韩国再度整容,完成父母希望他早日结婚生子的心愿。但即使顺利成行,也许不过是跳入另一个包装较为高大上的广告陷阱,就像麦嘉1982年执导的港片《难兄难弟》,恶霸富商与手下小弟谈起整容医院哪国强,前者用日本否定后者的泰国。
百无聊赖的长发男吴力度与短发女古洝洝这对情侣,梦想用这100万过上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殊不知无论古典还是现代语境下的乡野多已瓦解,电梯间的白日造梦,正如他们杀马特的衣装造型,是不会流行的过时、走错时空的前卫。
《大世界》剧照,波普乡野
借一首波普风格的MV《我要去香格里拉》,兼有信仰圣地、热门景点及高档酒店等多重意味的“香格里拉”,与颇具年代特色的宣传招贴画、嘹亮高亢的歌声,拼贴嫁接他们的“诗与远方”,其中的荒诞令人忍俊不禁,也陡然感伤——安迪·沃霍尔倡导的波普艺术,用视觉复制狂欢,1960年代曾让玛丽莲·梦露携带“九宫格”里色彩斑斓的分身,与可口可乐一同飞入美国寻常人家。这种艺术包装的当下,依然是横行霸道地消费物质与女性。
初中因家境困难辍学的“民间发明家”黄眼,将这笔钱看作创业发家的启动资金,无疑也是拜“从此走向人生巅峰”的创业风潮所赐,但是生活在同一方土地上的大学生对创业的理解,竟然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开餐馆”,侧写风华正茂的大学生苍白乏味的校园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娱乐游戏中”。美国现任总统是否特朗普、吃喝玩乐APP有无当道、科技能否改造生活等等,似乎都与他们无关。
然而另一层面,大小资本正在无孔不入。看得见的,是这笔钱的所有者刘叔和幕后女大佬多年来持续将良田变为高楼;看不见的,是不小心丢掉这笔钱的老赵口中的屁2屁(P2P)等互联网信贷、理财服务伺机出动。
1980年代开始亢奋,2016年日渐体虚的人们,渐渐长成一样的脸。信佛还是上帝并不重要,马云和乔布斯的名言,才是道德秩序全面失守后的救命稻草。
于是《大世界》粗粝的画风、迟缓的动作、停滞的表情、突兀的对白、错位的声画,成就影片独特风格之余,恰如其分对应时代。影片宛如负波普学会创作的不自然博物馆系列漫画的连放,一幅幅荒唐怪象,看得观众不胜唏嘘。
负波普学会漫画作品
刘健2010年同样凭借一己之力完成的动画长片处女作《刺痛我》,也是用写实的笔触呈现社会的怪诞,有意识地注入作者思考。
《刺痛我》海报
《刺痛我》的故事也发生在南京,主人公亦叫小张,生性善良,常吃哑巴亏。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带来的蝴蝶效应,让大学毕业后工作不过一年的他成为失业青年,抱定回农村老家种地的打算之时,他被大型超市的保安当作小偷殴打,将路边被摩托车撞倒的老太太送到医院,却被她的警察女儿当作肇事者。在爱逞口舌之快的朋友大洪的怂恿下,小张决定为自己讨回公道,却和大洪一道卷入钱权交易引发的一桩凶杀。
虽然都是冷眼看社会,但刘健在《大世界》中,铺了一层《刺痛我》里没有的薄薄的暖色。
《刺痛我》中的圆月
《刺痛我》故事推进的过程,一轮圆月好似上帝之眼始终照耀大地,恶人虽然悉数毙命,好人却也没能善终。面对飞来的横财,小张一番挣扎没有收入私囊,而是一头跳下城墙,生死未卜。
“跳进”《大世界》的小张尽管最后也没拿到银子,可是保全了性命。多年前的流行歌后张蔷演唱的片尾曲,迪斯科舞曲《我的80年代》结束,重伤倒地的刘叔也艰难地动了动身体——差点奔赴鬼门关的时刻,他也许恍惚间从《站台》里的同胞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此种恻隐之心,刘健在影片开头借助引用托尔斯泰《复活》中的句子,明确告知观众。尽管一片疮痍,“春天毕竟还是春天”。既然绝大多数平头百姓只能在生养他们的土地上过完一生,那就想方设法好好活着吧。铤而走险也要送女儿去美国念书的肉铺伙计,毕竟是少数人中的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