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最使他觉得不可思议又莫名其妙的,是每期的“曲线消息”,像“(津)某二小姐,闻其爱人行将来津赛马,终日喜形于色”;“(平)某四爷有纳名舞女莎菲为小星说”;“(平)某二爷之少姨奶奶日前在某舞厅遗失手提包一只,内有数百元及绣名手绢一方,闻为一名小C者抢去,以作纪念云”⋯⋯妈的!大概只有其他某某某,才知道这几个某某某是谁——
“听老刘说您还没吃饭哪!”刘妈突然一句话,把李天然从画报世界中喊回来。
“还不饿,干脆再晚点儿,早点儿吃晚饭。”他发现刘妈胳膊上搭着一件蓝布大褂。
“南小街儿上瞧见了关大娘,说这件儿也好了。”
“就这件大褂儿?”他的心好像多跳了两下。
“就这件儿……夹的还早着呢……给您挂屋里去。”
李天然静了下来。很好,没提太阳眼镜,没交给刘妈一块儿捎回来。
这天晚上他睡得比较早,第二天起得也比较早。吃完了早饭,他从衣橱取出一条灰色西装裤,一件蓝衬衫,外面套上那件蓝布大褂儿。院子里的太阳已经很大了,还不到九点。他出门朝东往南小街走。
他没再犹豫,在虚掩的木门口叫了声,“关大娘。”过了会儿,又叫了一声。
“呦,是李先生。”清清脆脆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传过来。他转身,看见关巧红刚拐过小胡同那个弯儿,朝他走过来。还是那么干净清爽,蓝布包头,洗得快发白的蓝布旗袍儿,白袜子黑布鞋,左胳膊上挎着一个小菜篮儿。
李天然微微欠身,“我那副黑眼镜儿是不是落在你这儿了?”
“好像是……”她上来侧身推开了木门,跨了进去。李天然后面跟着,院子没人,又跟进了西屋。
关巧红把篮子放在方桌上,从个茶盘里拿起了那副黑眼镜,“是这个吧?”
他说就是,接了过来,“夹袍儿?”
“少个绒里儿,明儿上隆福寺去看看,给您挑一块儿。”
“不急⋯⋯对了,顺便找几个铜纽扣儿。”
“那还要等隆福寺……这儿没有现成的。”
“麻烦你了。”他告了别,才要转身出屋,关巧红伸手从篮儿里捡出一个蜜桃,塞到他手上,“刚买回来,您尝尝……”再跟着送他出了大门。
拐那个弯儿的时候,他戴上了太阳镜,眼角瞄见巧红还站在门口。
他出了烟袋胡同,咬了口桃儿。很甜,熟的刚好,汁儿也多,流得他满手都是。他沿着南小街往北走,还没到朝阳门大街就吃完了,手有点儿黏。在三条胡同口儿上,看见有家药铺门口摆了桶茶。一个拉车的刚喝完。他接过大碗也倒了点儿茶,喝了两口,又冲了冲手。
街上人不少。有的赶着办节货,有的坐着蹲着晒太阳。两旁一溜溜灰灰矮矮的瓦房,给大太阳一照,显得有点儿老旧。北平好像永远是这个样儿,永远像是个上了点儿年纪的人,优哉游哉地过日子。
李天然快十点到的九条蓝府。白天看得清楚。一座屋宇式暗红色大门。门外几棵大树。里头的树也看得见。灰砖砌的墙,还带点装饰。大门西边有个车房门。他上了三个台阶,红门上钉着一对大钢环,可是旁边门框上又装了电铃。他按了一下。
开门儿的是那个看起来快五十的听差,还是那身灰大褂,“李先生,这边儿请……”他半侧着身在前头引路,穿过前院,走进过道。西厢房的门半开着,听差的轻敲了两下。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说,“来了。”
“苏小姐,李先生到了。”
一位脸圆圆的小姑娘开了门,“李先生,您好。”白衬衫,黑裙子,言语形态一点也不忸怩。
圆明园废墟
十五号那天下午,李天然去灯市口那家自行车店租了车,背着帆布包上了大街。
他刚骑上去,还在人行道上,一声喇叭响让他抬起了头。几步路前头,一辆黑汽车差点儿撞上一辆洋车。司机伸出头来大骂。可是拉车的也偏头回了一句,“吹胡子瞪眼儿的干吗?有能耐打东洋去!”然后双手把着车弓子,没事儿似的,慢慢拉着那辆空车走了。
李天然看看没出什么事,就没再注意,只是听到汽车一上挡加油,顺便瞄了一眼。
是蓝田和一位打扮时髦的女人。只是短短一瞥,又只是上半身的上半截,他突然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可是立刻又觉得可笑。才回来没几天,就只见过这么几个人,或许是时髦人士的打扮都差不多,看起来眼熟。他没再去想,原路骑去了海淀,还是住进了“平安客栈”,还是那间西屋。
他进了客栈就没再出去。晚饭也是打发伙计叫了碗面在屋里吃的。九点,他开始准备,跟大前天晚上夜行的装扮一样。只是因为天冷,又更阴了一点,上身多了件黑皮夹克。他又从帆布包里取出前两天买的一支手电筒,试了试,插进了裤口袋。十点,他吹熄了油灯,闪身出了屋门,轻轻带上,在黑暗之中观察片刻。
有几间屋子还透着亮,也还听得见前头柜台那边传过来的人声。可是他没再犹豫,吸了口气,蹿上了房。
海淀正街上还有好几家铺子没关门,灯光挺亮,不时还有部汽车呼的一声飞过他的面前。他在街这边等了等,过了马路,顺着朝北的那条大道走去。燕京大学校园的灯光老远就看得见。路上偶尔还碰到一双双,一对对的学生。他不去理会,正常稳步地走他的路。
旧时北平
天很黑,也有点湿,像是要下雨。过了燕京没一会儿就瞧见了清华校舍远远的亮光。他这才开始注意看路。
他很快找到了那个三岔口,上了折向西北那条。又走了一会儿,拐进了小土路。再没多久,他摸黑绕过一堆残石,进入了野地。
四周很暗,云很低很厚,只是天边一角偶尔透出一小片惨白,使他勉强分辨出三步之内的乱石、苇草和洼地。他不敢用他带来的电棒,只好慢慢一步步迈。鞋早就湿了。无所谓,只要不踩进泥沼就好。
他几乎撞到那根石柱,用手摸了摸,盘算了一下方向,找到了上回坐的那块石头。可是他没停,又朝前走了二十几步,在另一个不到半个人高的石座那儿打住。他看了看表,浅绿时针说是十一点零五。石头座很潮,他就蹲在旁边,四周张望了一下,什么也看不见,风声有点凄凉。他耐心沉住气地等,也不敢抽烟。
他知道这么黑没有必要,可是还是掏出那条黑手绢,蒙上了下半截脸,又把帽檐拉到眉毛。就算五步之内认不清,可是万一来的不是师叔……是朱潜龙反而简单了,就此了断……可是要是万一是别人,误打误撞地来了个全不相干的别人……那还是不能就这么露相露脸……
他一身黑地蹲在黑夜之中,觉得整个这档子事,这个背了六年的血债,最后怎么个了法,就跟这片漆黑荒野一样渺茫。五年前来过那么多回,一无收获。那今夜呢?他尽力不去多想,就知道越是去想,那前景就越像这黑夜一样,伸手不见五指。
再看表已经差十分十二点。他感到心在跳,再一次用尽目力四周查看。
唉……六年了……还会有人赴这个约吗?师叔和大师兄说不定早都死了……再看表,还差三分。
他眼不眨地注视着那浅绿荧光分针慢慢移到了十二。
他深深吸了口气,“啪”地一声轻轻一击掌。然后从一数起……八、九、十。
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掌声。
他的心快跳出来了。
再又数到十,这回稍微多用了点力,“啪”!……八、九、十——
“啪!啪!”
两声清脆的击掌。他偏偏头,好像从他右上方过来。
李天然的心快炸了。他尽力沉住气,眼睛向掌声方向搜过去,心中慢慢数到十,回击了一掌,站了起来,往前一跃,压低了嗓子,“哪位?”
“什么人?”
声音有点沙。
李天然不再迟疑,“师叔?”
对方稍微停顿片刻,“再不回话,我可要动手了。”
李天然觉得暗中人影一闪。他本能地倒错半步。一道白光照亮了他上半身,逼得他眼睛睁不开。
“师叔?是我,大寒。”
他打开电棒,上下左右一扫,伸手拉下蒙脸。
他的电棒也找到了对象。
是个矮小的老头。
模样儿有点熟,他还不敢认,往前跨了一步。
下巴一撇短胡,清瘦的脸,两眼有神。这才把记忆中的师叔和面前的老头对上,“师叔?德玖师叔?”
小老头也用电棒上下照了照天然,“大寒?”
李天然关了手电筒,往前迈了三步,叫了声“师叔!”跪了下去。
旧时北平
老头儿也关了手电筒,搀起了李天然,把他搂在怀里。两个人在黑暗之中紧紧抱着,谁也没说话。许久,许久,老头儿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单膝下跪,双手抱拳,低着头,“掌门,太行派二代弟子德玖拜。”
李天然一阵恐慌,扶起了师叔,在暗夜里盯了面前黑影片刻,“您来了多久?”
“半个钟头吧。”
“好在是一家人……”李天然感到惭愧,“就一点儿什么也没听见……您在哪儿?”
“后边破石头门上头。”
李天然抬头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那您知道我在哪儿蹲吗?”
德玖没接下去,拉着天然走到石阶旁边,伸手摸了摸,有点湿,可是还是坐了下去,“我没瞧见你,也不知道你在哪儿躲着,也不知道谁会来……咱先别去管这些了,要紧的是,咱爷儿俩这回碰头了……我问你,”他拉天然坐下,“这回是你头次来?”
“不是……出了事以后,我来过总有十次……您哪?”
“我?这回是连着五个月五次。”
“您是说您以前来过?”李天然心头一震,“真就没碰上?”
“是啊……来过……三年多前,那回也来了有半年多。”
李天然心头又是一震,几乎说不出话来。真是阴错阳差。他紧紧握着师叔的手。云好像薄了点儿,斜斜天边呈现出大片淡白,勾出了废墟一些模模糊糊的轮廓。面前的师叔身影,也可稍微辨认出少许。他有太多的话,又不知从哪儿说起,“您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十九年九月出的事?”
“是。”
“那是出了事之后……我看……一年多快两年我才听说……我那会儿正在甘肃。一听说就赶了过来。话传得很不清楚……反正那回我赴了七次约,谁也没碰见……”
李天然心中算了算,十九、二十、二十一,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那他已经在美国了。
“……这边儿也没人知道内情,只听说从火堆里捡到了四条烧焦的尸首,两男两女,也不知道是谁活了下来……这回是过了年……可是也不知道会碰见谁……你哪?……”
“这回还是头一次⋯⋯我上个月才回的北平。”
“好,这都先别去管了。这次能碰上可真……唉!”德玖顿了顿,“要不是你师父当年有这个安排,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该上哪儿去找谁。”
李天然也叹了口气,“说的是……要是没这个安排,我也真不知道该怎么,该上哪儿去找您……可是……”他突然有点紧张,“可是,大师兄也知道这个初一约会……不知道他来过没有……”
“不知道,我上回来了七次,这回五次,都没碰见他。”
“我上回……我看,四年多前吧,一共来过九次,也没遇上他。”
“好!”德玖一拍大腿,“至少他还没咱们爷儿俩的消息,也不知道咱们今儿晚上碰上头了……很好,这些待会儿再聊⋯⋯你在哪儿落脚?”
“海淀,平安客栈。”
“好……我这回住在西边一个庙里,不太方便。咱们上你那儿去说话……这儿别待太久。”
“这就走吧。”李天然先站了起来,扶起了师叔。
《侠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