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时间”？

巴西艺术家Nele Azevedo曾在柏林街头，用冰雕完成了一件作品：Melting Man。

当最后一件冰雕放在石阶上时，第一件冰雕早已消亡殆尽——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年岁不可更，怅惘知多少。

消融的冰晶、不可扭转的年岁、滚滚向前的历史，这一切尽皆诉说着时间的残酷无情。

巴门尼德感叹现象世界方生方死，芝诺在飞矢不动的疑惑中困顿终生，“洞穴”中的柏拉图抓不住永恒的影子。古往今来，人类在时间面前，是永远的奴隶。

然而，《星际穿越》这部影片，曾蚍蜉撼树般发出冲破时间藩篱的呐喊。墨菲书架前的交叉蒙太奇、祖父悖论下的时空旅行、荡涤灵魂的管风琴乐音，影片的剪辑、色调、摄影、配乐和符号隐喻无不让人开始思索时间这一既平常又神圣的话题，予人思想颠覆和灵魂震撼。

色彩、构图与配乐——构建时间枷锁

影片对色彩和光影的运用，很好地烘托了冲破命运、爱与救赎的主题。在太空环境中，黑白色的鲜明对比、明暗的交叠变化更呈现出了宇宙的浩渺、无垠和残酷。而在墨菲的书房中，饱和度较高的滤镜加上变幻莫测的光影，在略显昏暗的黄色调中，营造出了一种神秘的、宗教式的救赎色彩。在末日地球，大面积的黄色调营造出压抑的氛围，这是人类在线性时间中走向灭亡的前奏。

特写构图的运用，在时间旅行的设定下被赋予了催人泪下的意义。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引力巨大的地方，时间会变慢。水星球靠近黑洞，巨大的引力使得水星球1小时等于地球上的7年。库珀离家时35岁，女儿墨菲只有10岁。而库珀仅仅是到水星球停留了几个小时，再次回到空间站时，女儿墨菲已经35岁。当墨菲的面庞出现在空间站的小屏幕上时，库珀的泪水夺眶而出。

当库珀完成时空救赎，终于与女儿得以面对面相见时，库珀才不过38岁，而女儿墨菲已经是濒临死亡的百岁老人。

这样的视觉冲击是极为巨大的——到乡翻似烂柯人，库珀就像那个茫然地拎着腐朽斧柄的人，百年不可逆转的时间在这个特写的放大中显得更加残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库珀错过了女儿墨菲的成长，错过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错过了她的全部人生。

每当面对宇宙宏大与时间困顿时，管风琴音都会响起。管风琴的音色独特，有一种静谧而宏伟的力量。管风琴与教堂建筑不可分割，天然带着厚重感和历史感，它的发声原理与人的呼吸类似，似乎带着一层互文的味道。在惯常的电影音乐剪辑手法中，当一个片段告终时，往往会采用淡出处理，但是本片并没有选择这种处理方式，而是让管风琴的声音一直延续下去，当库珀离地球越来越远时，管风琴的延续音就逐渐发生音质变化，就像是在诉说时空扭曲、记忆失真，用以象征时空的变幻与生命的挣扎。

影片用变幻的色彩光影、富有冲击感的构图以及有呼吸性的管风琴音向我们展示出了一个逃不脱的时间牢笼——线性的、衰老与死亡的牢笼。

交叉剪辑与符号隐喻——冲破时间樊笼

影片中大型交叉剪辑出现了两次，其中第二处蒙太奇让人印象最为深刻。库珀进入五维空间后，与女儿隔着书架和浩渺时空艰难对话。导演诺兰将无形的时间通过四维盒子的方式进行了可视化表达。此刻，库珀的时间静止了，而女儿墨菲的时间在他面前流动起来，像连续的胶片，又如同走马灯，隔着一台书架，隔着数十年与数十光年的时空。

父亲不断撞击着书架，女儿在书架另一端执着于解开“幽灵”留下的密码。女儿突然明白，离家多年闯入宇宙的父亲原来就是自己的“幽灵”，他从未离开自己。在那一刻，未来改变着过去，回忆成为了未来，线性的时间短暂地成为了扭曲的钢丝绳。时间与生命的勾连震撼着银幕前的观众——能够跨越一切、不受时间与空间阻隔的东西，除了引力波，还有人的爱与情感。

这一场景中多次出现的墨菲的书架与手表，既是推动叙事发展的关键道具，也是具有隐喻色彩的象征符号。千年人类文明中，人世代谢，往来古今，时间和历史的洪流不曾停歇，个体的生命短暂而又微不足道。但书籍承载着无数代人的记忆和历史，记录着绵延百代的岁月，隐喻着对时间的超越。而手表，象征着人类试图掌握和计量时间流逝的努力。自亚里士多德将时间定义为对前后运动的计量以来，时间在人类久远的哲学和物理史上，通过计量这种数学活动，与运动相关联。从沙漏、日晷到时钟，从牛顿到爱因斯坦，人类通过手表式的计量一次次焕发出驱散时间的顽强力量。

影片通过一场盛大的交叉剪辑和内敛的符号隐喻传达出了绝不妥协于时间枷锁的思想，或许超脱时空的引力波只存在于想象中，但书页、时钟、人类的爱与情感，却真实地超脱了时空，迫近了神性般的永恒。

影片后记——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

人类探索时间的历史，从古希腊的芝诺、柏拉图，到中世纪的奥古斯丁、牛顿的绝对时间、康德的心灵，再到爱因斯坦光与相对论。人类在揭开时间面纱的同时，也渐渐意识到，光对自己疆土内的臣民具有统治权，人类永远逃不脱线性时间的牢笼。

《三体》中曾言：光锥之内，即是命运。

因为对于亚光速的我们，光锥之外，我们一无所知；光锥之内，我们逃无可逃。谁也超脱不了光速，谁也逆转不了时间，每个人都会毫无悬念地走向衰老和死亡。永不可逆的时间，是命运女神，是赫尔墨斯，是枷锁，是宿命。

束缚于光锥中的我们，本应永远逃不出这座时间的囚笼。然而，不自量力的人类，即便带着锁链也要一往无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愚蠢又执着，电影中如此，现实中亦然——

就在诺兰的《星际穿越》上映后的15个月左右时，人类首次观测到了电影中所提到的那种能够“跨越时空”的引力波。观测者基普·索恩因对全人类的卓著贡献而获诺贝尔奖，而他，正是影片《星际穿越》当年的科学顾问。

这是巧合，又并非巧合。

这是蜉蝣般的人类，一直试图于幻灭历史中寻觅希冀，于生死绝境中窥见天光，用渺小的命运挑战宇宙间庞大的未知。

无论在电影中、在神话中、在现实中，人类不曾停止冲破时间藩篱的努力，永不妥协于所谓命定的束缚。

或许人类方生方死，如朝菌蟪蛄，根本敌不过掌中流沙般的岁月；

然而人类仰观宇宙，如螳臂当车，从来无畏于以卵击石般的追寻。

无数你我，从未停止追寻。

正如影片中的诗歌所吟——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我等必当燃烧咆哮）

at close of day.

（于那日暮之时）

Rage,

（怒斥）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抗争光明消逝）

（作者：连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