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不仅属于玫瑰,还属于愤怒的脸。进一步讲,癌变中的肿瘤也是红的。这是“网红”的另一重面相。
三
围观美和围观丑都可以理解。但许多时候,众人围观的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和事,这用我们以往的经验似乎是不容易解释的。
我第一次接触网红,是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对面宿舍的哥们儿兴奋地喊我过去,说他们正在网上跟女主播聊天。“这有什么意思?”我上前看了一眼,有点纳闷。屏幕里的女生长得不错,但无论如何,也没达到能让我搬张凳子专门盯着脸看的程度。同学白了我一眼,说光看当然没意思,关键是还可以互动。于是,他拉过耳麦话筒,说你给我唱首歌听吧!女孩说可以啊,你点一首。我同学点了一首。女孩咿咿呀呀撒了半天娇,最后还是顺从地给我同学唱了一段。
老实说,她唱得还不如我好。我有些茫然地看着我那位同学,他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按在鼠标上的手指正跟随节奏一下下轻轻点着——鼠标下面,垫着一本论文,好像是“《沧浪诗话》在英语世界的译介研究”之类,那是他为考博士准备的选题。我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单身不考博,考博勿单身,要不然很容易被憋成他这个样子。
另外一次,我在咖啡馆里写稿到深夜,身后位子坐进来两位女生。她们百无聊赖地喝了一阵咖啡,其中一位忽然拿出手机支在桌面上,开始做直播。很快就有人进直播室来观看了。我听到女生跟对方聊了起来,但话题不过是晚饭吃了什么、北京天气怎么样之类。没有劲歌热舞、没有言语挑逗,那女孩也并不算多漂亮,可就是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场直播竟然做了半个多小时。后来我发现这还不算极端。有人直播睡觉——真的只是睡觉,打呼噜那种;有人直播考研复习,观众就静静看着他们读书做笔记,比男朋友还尽职尽责;2009年挪威电视台曾直播卑尔根到奥斯陆的火车旅程,全程直播窗外风景和车内乘客情况,居然引起了观看热潮——这不算网红事件,但情况很类似。
廉价重复的日常经验为何能摇身一变,成为被观看的对象?类似的经验本身显然是没有增值选项的,所有的增值都发生在经验呈现的方式上。虚拟空间通过对人群的圈定,在不同个体之间建立起了一种短暂的联结。看与被看构成了一种联结,与其他人一起看又构成了另一种联结。每个人都是参与其中的,这是一场有关“参与”的仪式;至于参与到何种经验之中,反而成了次要问题。就像“弹幕文化”在年轻群体中的流行,按照常理,满屏幕五颜六色的文字会严重影响节目的观看体验,但对于弹幕的爱好者来说却完全不是这样:他们觉得这种体验好极了,弹幕让他们感到,很多人正与自己一起观看同一期节目,并且每个人都能够发出声音。它营造出一种“参与其中”的珍贵幻觉。
在一个不再有革命的时代,广场必须找到自己的替代品。弹幕或者直播间可以部分地担负起这项功能,原本无关的年轻人聚集在此,他们相互握手、拥抱、兄弟般站在一起,然后转过头去观看同一张脸或同一幅画面。
而从另一个角度上讲,冗长而平庸的日子正在磨损我们的感官。为此,我们需要一场仪式来加以拯救。喜欢红,是因为我们自己正变得越来越没有颜色。观看别人的日常,因为我们自己已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饮食起居、喜乐哀愁,这些世人所共享的经验,几乎构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全部;但有时恰恰是在别人的故事中,我们才能真正地触摸到它们。
网红可以学富五车、才华横溢,像传统意义上的“名人”;也可以貌若天人或形象怪异,“看脸”的正反电极都可以导通电流。而平凡人的悲剧在于,既美不过潘安,也丑不过左思。这正是绝大多数人的命运:我们也会在街头闲走,但既没有人扔出玫瑰,也没有人吐来唾沫,我们的存在似乎是不被察觉的。在此意义上,那种日常生活的“红”倒像是某种救赎:它就像是路灯映照下的橱窗,我们透过玻璃观看他者的同时,也在半透明的倒影中,无意识地看到了自己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