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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谷遐想 ——一个绿色的梦(3)

2016-10-30 11:31:14      参与评论()人

工作室右侧,一排书柜前摆放着他写作的书桌,不可思议地简陋,大小仅及中学生用的课桌,深棕色的油漆斑驳陆离,桌口已剥落脱色。可以想见夏多布里昂当年焚膏继晷、伏案疾书的情景。我在法兰克福歌德故居也见过大小几乎一样的桌子,歌德在上面完成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写伟大的作品要的是博大的心胸,而不在书桌大小。书桌对面的墙上挂着夏多布里昂那张著名的画像,是吉罗代的作品。一次拿破仑去看画展,德农知道他烦夏多布里昂,便藏起了这张画。谁知拿破仑偏偏问起。当他看到这幅画,调侃地说:“夏多布里昂像从壁炉里钻出来的阴谋家。”不过,你仔细看看这幅画,便知道拿破仑的眼光全然是政治的,夏多布里昂一脸诗人的悲愁,他却当作了阴谋家的狡黠。夏本人的看法却全然相反,他骄傲地宣称:“我置维莱妲于阿尔马尼克的沙滩上,置西摩多赛在雅典的柱廊下,置布兰卡于阿布拉罕宫的大厅里。亚历山大大帝在所到之处创立城市,而我则在我的生命留下痕迹的地方,到处留下梦想。”(第一卷727页)

身居狼谷的夏多布里昂时刻处在角色撕裂中。他选择狼谷作他的隐居地,却完全不能像沙漠教父那样,在孤独中冥想,相反,他离不开朋友。刚在狼谷安顿下来,他就急不可耐地呼朋引伴:“乘我们还不太老,来吧,让我们都聚在这同一屋檐下,当我们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时光多美好。我们的幽默多出彩,我们的忧伤也带着快意和甜美。”(写给杜拉斯夫人的信)他读书写作思考时,像班达所推崇的Clerc(纯智之人)“我的天国不在此世”。他心在庙堂时,又仿效黎世留,要在此世建起地上天国,但我们知道,他命中注定做不成隐士,因为他骨子里是个骑士,最贴心的艺术是哥特艺术,胸中满是中世纪的浪漫情怀和使命感。他要金戈铁甲成一番事业,又想泉间林下逍遥高卧,却苦在两者不能兼得。站在他的书桌旁,我不由想,若他不去复辟王朝的废墟上大歌《黍离》,而只以鹅毛笔呼天问地,狼谷可得保全?

夏多布里昂工作室中有一长条玻璃展柜,里面展示着他与朋友的通信。二百多年过去,这些手泽毫无漫漶,纸页固然发黄,字迹依然清晰。一部《墓畔回忆录》,里面引用大量书信,插入所叙事件,使历史脉络清晰准确。书信是过往思想的活化石,通过它,后人才能一见先人风貌。我朝先人有尺牍一门,因此我们才得见《报任安书》《李陵答苏武书》。站在这些书信前,我兀然惊悚,已不见鱼雁往还久已。现如今微信如狂潮,席卷走持久的思考。手指的蠕动代替了深入切肤的感受。精神世界会因之而日见浅陋?我们的孩子会生活在一个不见丰腴语词的时代?呜呼,我不敢想下去……

亦幻亦真,亦梦亦醒,我们告别奥利维尔,伴一庭静雨,走入轻睡的田园,薄雾浮游,草地上满是濡湿的记忆。沿沙石小径走去,路边有夏多布里昂手植的黎巴嫩雪柏。当年种时干不盈把,如今虬枝盘曲,树干要两人合抱。历经二百多年风烟撼顿,依旧绿意婆娑。走入密林深处,青萝漫径,苔枝牵衣,岔路口左拐,一座六角形红砖塔楼兀然眼前。这就是维莱塔,夏多布里昂的图书馆。这个名字来自《殉道者》中的人物维莱妲,在塔西陀笔下,她是日耳曼女预言家,住在利伯河畔一座高塔中。

这座塔是狼谷前主人安·阿·阿科劳克所建。1792年大革命紧急时刻,阿科劳克是国民卫队的指挥官。他曾计划冲入杜伊勒里宫救出国王一家,然后把王后玛丽-安多奈特藏在这座塔楼里。夏多布里昂极爱此地,把它改建成自己的图书馆,我猜因为这里曾和波旁王朝有关。他将之命名为维莱塔,则因为他内心一直以预言家自诩。在波旁朝第一次复辟时,他曾自嘲“卡桑德拉多么无用啊”。他每天清晨六时起身,在园中植树修花,中午休息后,就来维莱塔。他藏身的这片绿色中,竟有疏竹几杆,莫非他想“斫取青光写楚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