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夏衍《懒寻旧梦录》
左联的成立与运作,建立在鲁迅对其自身的象征资本的让渡之上,自此之后,双方将共同协调管理那个作为符号的鲁迅。而左联的运作成败,则直接系于这一共管体制能否维持。
对这个问题,鲁迅在那篇著名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里说得很清楚,是坐车来的:“……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约我谈话了,到得那里,却见驶来了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还有另两个,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说是特来通知我: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寥寥几笔,从体态到着装,跃然纸上,读来似是鲁迅亲眼所见,那么,四条汉子是坐车来的,当无疑议了。
而四十多年以后,作为“还有另两个”中的一个,夏衍在《一些早该忘却而未能忘却的往事》(下称《往事》)一文中却提出了另外的说法(此文收入中华书局新版《懒寻旧梦录》,令人赞叹编者的用心)。在他看来,鲁迅这短短一句话,就犯了四个错误。首先,鲁迅此文写于1936年,那么前一年就是1935年,而此时阳翰笙、田汉已经被捕,不可能去看鲁迅,因而“去年的有一天”是错的。其次,内山书店所在的北四川路底,“既有工部局巡捕,又有国民党警探”,危险得很,他们不可能在那里直接下车,所以他们的车是“过了横滨桥,在日本小学前停下来,然后四人分头步行到内山书店”,而此时鲁迅是在书店里间等待,绝无可能看到他们坐车同来,所以“从车中跳出”云云,也是错的。再次,在服装上,夏衍穿的是一件深灰色骆驼绒袍子,“因为一进内山的日本式会客室,在席子上坐很不方便,就把袍子脱了,所以我还能记得”。那么“一律洋服”也就不那么准确了。最后,双方谈论的话题,远不止“胡风乃是内奸”一项。据夏衍的说法,在会谈中,阳翰笙和周扬各自报告了文总和左联的近况,而胡风问题则是田汉“忽然提出”的,由于意识到鲁迅对此的不快,阳翰笙很快将话题转开了,因此这一节也至少可以说是误记。至于“态度轩昂”,倒是不错,概因“那时我们都是三十上下的人,年纪最大的田汉三十六岁,身体也没病,所以‘轩昂’了一点可能是真的”。然则这“既不是觐见,也不是拜谒”,所以即便“轩昂”了一点,“也不至于犯了什么不敬罪吧”。
“四条汉子”究竟是分头步行的还是坐车来的?由于其他三人的回忆均未涉及这点,事实大概已不可考。本文的意图也不在以夏衍的回忆,纠正鲁迅的表述。对历史记忆的不同表述背后,从来渗透着不同的立场与动机,对细节的反复辨证,也始终牵连着更大的企图,夏衍在之后紧接着说道:“以上这些事情虽小,也不涉及到政治问题,但说明了一点:在这样一封政治性严重的信里,其中特别是涉及到鲁迅所说‘我甚至怀疑过他们是否敌人所派遣’等等,夹杂着一些不正确或者错误的东西,那就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指出“小事”上的“艺术夸张”,暗示了“大事”上的指责或许也不那么严谨。那么,对“不涉及到政治问题”的细节的着力纠正,最终也还是指向了“政治问题”。
四条汉子与两个口号
这里所谓“政治问题”,显然意指围绕着“两个口号”的论争所展开的各种是是非非。有趣的是,夏衍对鲁迅的纠正,不论是否确实,都已提示了一个非常微妙的“时间差”:“四条汉子”拜访鲁迅是在1934年秋,而论争则发生在1936年。1934年,阳翰笙是文委书记,周扬是左联党团书记,田汉是剧联党团书记,夏衍则主要负责电影小组的活动,各有具体工作,与鲁迅的关系也各不相同——夏衍还曾对田汉的参与感到奇怪,因为当时田汉与鲁迅的关系并不融洽。对照鲁迅1936年的描述,“汉子”且要“四条”,着装且“一律”,谈话内容也被缩减为通知胡风是内奸这一项,一下子抹除了这四人之间的诸多内部差异,将他们改造成了一个立场一致、任务单一的集体对象。这一改造所勾勒的鲁迅vs四条汉子这一图式,与其说是对1934年的状况的描写,不如说是1936年两个口号论争双方的镜像。换句话说,1934年的“四条汉子”这一集体形象,是1936年的这场争论的发明。1936年的论争重写了1934年的会面,而对1934年的细节辨证,则意在摆脱1936年的历史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