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德辉《观古堂诗集》中有首《买书》五古，写得很妙，钱锺书在读书笔记中，节抄了几句：“买书如买妾，美色看不厌。妾衰爱渐弛，书旧芳益烈。有时妾专房，不如书满箧。譬如豪家子，恋色拼一死。粉黛充后庭，复重西方美。又贪日女姿，爱听橐声履。”并云：“盖本袁子才‘好诗如好色’之意，移挪推衍，以东洋古逸书、西方敦煌卷为衬，恰好。”（《中文笔记》第一册）
按，钱先生说叶诗“买书如买妾”，是本于袁枚，实在是错了。必追其来历，还不如说本于金农；金的传诵名句：“好书如好色”（见《江君鹤亭在燕市购得古椠本书数万卷，载之槴椟以归，作诗美之》《冬心先生三体诗》），是大家都知晓的。就算没想起冬心，也该提袁的另一句，即《题蒋元葵进士藏书楼》的：“我言藏书如藏娇。”（《小仓山房诗集》卷二）比较而言，叶诗与这两句，显然要贴合些。
其实，钱先生的错误，也不在于不贴，而在于“好诗如好色”，早发于宋人了，不是袁枚第一个说的。钱先生所指的，是《随园诗话补遗》卷三所云：“余好诗如好色，得人佳句，心不能忘。”不过，在随园集子里，这个意思，被说过许多次，在另一处又云：“枚平生爱诗如爱色，每读人一佳句，有如绝代佳人过目；明知是他人妻女，于我无分，而不觉中心藏之，有忍俊不禁之意。”（《答彭贲园先生》，《小仓山房尺牍》卷八）爱便是好，好便是爱，意思是一样的。在《选诗》那首诗里，袁枚又改了口：“选诗如选色，总觉动心难。”（《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二；亦见《随园诗话补遗》卷一和周午塘诗）变为不大动心了。不管怎样，好色的袁枚，总是把看诗当作看女人的；这也就怪不得黎简说他是“一大嫖客耳”，《河海昆仑录》的作者骂他是“倚门娼也”。
袁枚所不喜的“江西社里”的吕本中，有首《劝张李二君酒》早云：“张侯好诗如好色。”（《东莱先生诗集》卷三；又较吕年辈稍早的李彭，有《观吕居仁（本中）诗》亦云：“鄙夫好诗如好色，嫣然一笑可倾国。”见《日涉园集》卷五。疑即用吕语为戏）袁枚的那五个字，贼赃在此，钱先生失察了。吕本中作过《江西宗派图》，最推崇黄庭坚，黄的《次韵刘景文登邺王台见思》第五首发端云：“公诗如美色，未嫁已倾城。”（《山谷诗集注》卷一）是“打猛诨入”的好例子，吕诗是否从此脱胎，我不知道。晚于黄庭坚的曾慥，在《类说》中又引《古今诗话》云：“徐仲雅、李九皋俱善诗，徐诗富艳，李多用事。李谓徐曰：‘公诗如美女，善调脂弄粉。’”徐仲雅是五代人，比黄庭坚早得多，黄语当然落了后，但博学的任渊，在黄诗的这句下，并没有引这件事，所以我很有些怀疑，《古今诗话》是否靠得住。
据我所知，借女色来评诗文，是宋人所最喜欢的。其语较佳妙的，如《曲洧旧闻》卷五引晁叔用论苏云：
东坡如毛嫱、西施，净洗却面，而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章楶字，作《水龙吟》咏杨花者）岂可比耶？
又《苕溪渔隐丛话》中引李清照评同时人：
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秦（少游）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
比上面更妙的，则是《墨庄漫录》卷六所引“李文叔杂书”：
司马迁之视左丘明，如丽倡黠妇，长歌缓舞，间以谐笑，倾盖立至，亦可喜矣。然而不如绝代之女，方且却铅黛，曳缟纻，施帷幄，裴徊微吟于高堂之上，使淫夫穴隙而见之，虽失气疾归，不食以死，而终不敢意其一启齿而笑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