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飞过已八载,一步之遥竟四年”,2月5日,传了很久的姜文新片《邪不压正》放出预告后,立马引发了一波转发热潮。此前,姜文曾表示自己会在这部电影中再造一个老北京,再现昔日的北平。
《邪不压正》改编自旅美作家张北海的小说《侠隐》,张北海几十年来围绕着纽约、北京这两个城市写作。他的“粉丝”中不乏文化名人:阿城、王安忆、王德威、陈丹青、张大春、骆以军……
《侠隐》讲述的是1936年的北平,青年侠士李天然,为寻找五年前师门血案的元凶,深入古都的胡同巷陌。随着他调查的深入,京城各路人马的斗智斗狠浮出水面,日本特务、亲日分子、豪门旧户、黑帮老大、交际花、外国记者等轮番上阵。而老百姓的日子依旧悠悠然地过着,庙会、堂会依循旧例,东城、西城一如往日,人情冷暖、旧京风华扑面而来。然而卢沟桥一声枪响,北平淹没在战争烟尘中。
豆瓣上有评论说:张北海笔下的侠一点也不像侠,倒像个儒雅的绅士。而他笔下的北平却是我们走丢了的北平。
(以上内容部分段落摘自豆瓣,以下内容摘自《侠隐》原著,感谢世纪文景授权发布。)
前门东站
本来应该下午三点到站的班车,现在都快六点了,还没一点儿影子。
前门外东火车站里面等着去天津,等着接亲戚朋友的人群,灰灰黑黑一片,也早都认了。一号月台给挤得满满的,不怎么吵,都相当耐心地站着,靠着,蹲着,聊天抽烟。不时有人绕过地上堆着的大包小包行李,来回走动。不时有人看看表。不时有人朝着前方铁轨尽头张望。
在这座火车棚下头黑压压一片人海后面一个角落,笔直地立着一身白西装的史都华·马凯医生。他个子很突出,比周围的人高出至少一个头。浅黄的头发,刚要开始发灰,精神挺好。
他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只是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向他点头微笑,打个招呼,“来接人啊,马大夫?”马凯医生也就用他那几乎道地,可是仍然带点儿外国味儿的北京话回应,“是啊。”
马凯医生是北平特有的那一类外国人。上海天津都少见。这些人主要是欧洲人和美国人。他们不光是那些来这儿教书,传教,行医和开办洋行的,还有姘了中国女人的,来冒险发财的,开面包房西菜馆子的,更别提那批流亡定居的白俄。反正,不管这些人在这儿干什么,先都是因为工作而来,住上了一年半载,再两年三年,然后一转眼七年八年,再转眼就根本不想回国了,也回不去了。有的是因为这儿的日子太舒服了,太好过了。有的是因为已经给揉成了一个北京人。别说回国,叫他去南京他都住不惯,干脆在这儿退休养老。
马大夫就是这一种,尽管他离退休还有一阵。他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医学院刚实习完毕,就和新婚夫人依丽莎白来到北京,刚好赶上中华民国成立。后来凡是有生人问他来北京多久了,他就微微一笑,“民国几年,我就来了几年。”
马凯医生点上了一斗烟,才吸了两口,一声笛响,一阵隆隆之声,一片欢叫。他抬起左手看了看表,天津上午十点开出来的这班北宁特快,终于在下午六点半进了北平前门东站。
火车还没喘完最后一口气,已经有不少人在从车窗往外面丢大包小包,月台上一下子大乱。喊叫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马大夫还是一动不动,喷着烟斗,从他面前一片波动的人头上遥望过去,注意看着一个个下车的乘客。
他移动了几次,让路给提着扛着包袱箱子,背着网篮铺盖的出站。月台上更吵更乱。刚下车的全在跟来接的人抱怨,有的开口大骂,都他妈的是关外的车误点,在天津就等了一个多钟头才上,到了廊坊又等⋯⋯
他慢慢反着人潮往前走了几步。火车头嘶地一声喷出一团茫茫蒸气,暂时罩住了他的视线,而就在那团乳白气雾几乎立刻开始消散的刹那,马大夫看见了他。
他从那团白茫茫中冒了出来。个子差不多和马凯医生一样高。头发乌黑,脸孔线条分明,厚厚的嘴唇,稍微冲淡了点有些冷酷的表情。米色西装,没打领带,左肩挂着帆布背包,右手提着一只深色皮箱。
他也看见了马大夫,又走了几步,放下箱子,在嘈杂、拥挤、流动的人潮之中站住,伸出了手臂,紧紧搂着赶上来的马大夫。
这一下子就招来后头一声声“借光……”“劳驾……”“让让……”
马大夫伸手去接背包,“来。”
“我来。”
“那给我你的票。”
两个人随着人潮往外走。人出去得很慢,车站查票口只开了两个。轮到他们的时候,马大夫把车票和月台票一起交了,然后一指广场右前方,“车在街对面儿。”他们躲过了一个个扛行李的,又给挤上来的好几个拉洋车的给挡住了。
“还是我给你背一件吧。”
他们左让右让,穿过了比站内还更挤更吵更乱的人群,洋车,板车,堆的行李,汽车卡车。
没多远,可还是走了快十分钟,才走到城墙根一条土马路后头斜坡上停着的那辆黑福特。两个人把行李放在后座,上了前座。车站塔楼大钟刚过七点。
马大夫没发动,静了几秒钟,偏过头来,“摘下墨镜,天然,让我先看看你的脸。”
天然慢慢取下了太阳眼镜。马大夫仔细观察了半天,又伸手推了推他的下巴,察看右脸,点了点头,“不错,连我⋯⋯不说都看不出来,”他顿了一下,“还满意吧?”
天然轻轻微笑。
马大夫发动了车。天然摸了摸面前的仪表板,“还是那部?”马大夫点着头,慢慢开下小土坡,又等着一连好几辆洋车过去,才开过那座带点日本味儿的欧式东站的广场,上了东河沿。走了没一会儿又上了正阳门大街,再顺着电车轨道,挤在一辆辆汽车、自行车、洋车,还有几辆手推车和骡车中间,穿过了前门东门洞。
前门东站旧照
两个人都没说话。马大夫专心开着车,习惯性地让路,偶尔猛然斜穿过来一辆洋车,他也不生气。天然坐在他右手,闲望着前面和两旁闪过去的一排排灰灰矮矮的平房。黑福特刚过了东交民巷,就拐东上了长安大街。
说是入秋了,宝石蓝的九月天,还是蛮暖和的,也没刮风。路上行人大部分都还穿单。七点多了,天还亮着,可是崇文门大街上的铺子多半都上了灯。天然摇下车窗,点了支烟,看见刚过东总布胡同没多久,马大夫就又右转进了干面胡同。
才一进,马大夫就说,“到了,十六号⋯⋯”同时按了下喇叭。左边一道灰墙上一扇黑车房门开了。马大夫倒了进去,“我们那年从美国回来买的,还不错,两进。Elizabeth教书的美国学校,就在前面几步路。”
一出车房就是前院。马大夫领着天然穿过垂花门,进了内院。灰砖地,中间一个大鱼缸,四个角落各摆着两盆一人多高的石榴树,和两盆半个人高的夹竹桃。他们没走游廊,直接穿二院上了北屋。
他跟着马大夫绕过中间那套皮沙发,再沿着墙边摆的茶几凳子,进了西边内室睡房。
“厕所在里面,你先洗洗,我在院子等你⋯⋯”马大夫顿了一下,面带笑容,伸出来右手一握,“欢迎你回家,李天然。”
是个白色西式洗手间。李天然放水洗了个快澡。出来发现他的背包皮箱已经给放在床脚。他围着大浴巾开箱找衣服。他不算壮。因为偏高反而显得瘦长。可是很结实,全身绷得紧紧的。他很快穿上了条藏青帆布裤,上面套了件灰棉运动衣,胸前印着黑色pacific College,光脚穿了双白网球鞋。出房门之前,又顺手从西装上衣口袋拿了包烟。
马大夫已经坐在院子西北角石榴树下一张藤椅上了。旁边一张铺着白色台布的小圆桌,上面有个银盘,里面放着酒瓶酒杯,苏打水和一小桶冰块。
马大夫也换了身衣服,改穿一件中式黑短褂。李天然下了正屋台阶,抬头看了看上空的最后黄昏,坐了下来。
“Dewar’s?”
李天然说好。
“冰?苏打?”
“冰。”
马大夫加冰倒酒,递给了天然。二人无语碰杯,各喝了一口,而且几乎同时深深吐出一口气。
“回来了。”
“回来了。”
“高兴吗?”
李天然微微耸肩。
“有什么打算?”
李天然微微苦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呆呆看着手中摇来摇去的酒杯,冰块在叮叮地响。
“再说吧。”马大夫抿了一口。
“Yeah….”
二人静静喝着酒。一阵轻风,一阵蝉鸣。
“这是北平最好的时候⋯⋯”马大夫望着黑下来的天空,“过了中秋,可就不能这么院里坐了⋯⋯”
“这几年听见什么没有?”
“没有⋯⋯”马大夫摇摇头,“我来往的圈子里,没人提过。”
“再说吧。”
“再说吧。”
李天然轻轻一笑,“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也不见得。”
“怎么讲?”
“怎么讲?……”马大夫欠身添了点酒,加了点苏打水,“你们今天⋯⋯”
一个老妈子端了盏有罩的蜡烛灯过来,摆在桌上,“什么时候吃,您说一声儿。”
“刘妈⋯⋯”马大夫用头一指,“这位是李先生,丽莎和我的老朋友,会在咱们这儿住上一阵。”
“少爷。”刘妈笑着招呼,搓着手,转身离开。
马大夫等她出了内院,“你们今天这班车,为什么误点?”
“哦⋯⋯”李天然明白了,“你是说日本人?”
“日本皇军。”
“跟我有什么关系?”
马大夫脸上显出浅浅一丝微笑,“日本人一来,你那个未了的事,怎么去了?”
李天然闷坐在藤椅上,没有言语。马大夫也只轻轻吐了一句,“再说吧……”
李天然还是没什么反应。马大夫举起了酒杯,“不管怎么样,Maggie的事Elizabeth和我⋯⋯我们谢谢你⋯⋯还有,我们实在抱歉你吃的这些苦。”
天然抬头,“您怎么说这种话?那我这条命又是谁给的?”几声蛐蛐儿叫。天一下子全黑了。
刘妈又进了院子,“八点多了,开吧?”
马大夫看了看天然,“开吧。”
燕京画报
李天然一早就听见马大夫在外面打发老刘上胡同口去买吃的。他看看表,还不到九点,又赖了会儿床才去浴室。
他出了北屋,看见马大夫在院里喝咖啡看报。他站在台阶上抬头张望。
天空显得特别远,颜色深蓝,飘着朵朵白云。太阳穿过那几棵枣树斜射进来。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清凉干净的空气,“Morning .”
“Morning.Beautiful day. ”马大夫指了下桌上的咖啡壶,“自己来。”
李天然过来坐下,给自己倒了杯。
“我要去西山住几天,”马大夫放下了报,“德国医院一位朋友在那儿租了个庄院,说丽莎不在,约我去过中秋⋯⋯你要去,我跟他们说一声。”
“不去了⋯⋯明天开始上班。”
“那你一个人过节?”
“过节?我几年没过了。”
“好吧⋯⋯我吃完动身,礼拜天回来。”
刘妈给他们上了马蹄烧饼和果子,还有酱肉。马大夫吃了两副,李天然三副。剩下一副,也是两个人分了。李天然添了杯咖啡,点了支烟,“马大夫,我也许看见了那个日本小子。”
马大夫一惊,“你是说⋯⋯”
“回来第二天逛街,就在西四牌楼附近⋯⋯绝对是他……那张圆脸我忘不了……”
“然后?”
“没有然后……就那一次,就那么一眼……”他顿了顿,“是命也好,是运也好,反正叫我给碰上了。”
马大夫皱起了眉头,“我那年回来,也替你打听过,可是没名没姓,只知道是个日本人,也无从打听起⋯⋯不过我倒问起过朱潜龙。”
李天然猛一抬头,看着马大夫,没有言语。
“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李天然沉默了一会儿,“不急,六年都过去了⋯⋯至少有一个在北平,还活着。”
“天然,”马大夫站了起来,“别忘了这是北平,也别忘了这是什么时候……到处都是日本特务,可别乱来,”说着就朝外院叫老刘上胡同口去叫部洋车,再回头对着李天然,“可别乱来……我该去换衣服了。”
李天然微微一笑,“放心。”这还是六年多来第一次如此清楚地听见大师兄朱潜龙的名字。
他送马大夫上了车,回到内院跟刘妈说今儿在家吃,不必张罗,有什么吃什么,又说还是院里坐,给泡壶茶。
旧时北平
除了东屋罩下来窄窄一片影子之外,整个院子给太阳照得发白,晒在身上挺舒服。李天然喝着茶,慢慢翻着《燕京画报》。
是按日期叠着的。每期像报纸那样两大张,对折起来,不过四页。创刊号是民国二十五年一月四日,星期六。第一期第一页封面,除了一大堆公司商号的新年祝辞和创刊贺词之外,上方正中间是一幅旗衫美女全身照。下面两行说明:“北平之花唐凤仪小姐近影”,“北平燕京照相馆摄赠”。
广告可真多,不止三分之一。好像什么广告都有,而且平津两地都有。什么“美国鱼肝油,德国维他命”,“头痛圣药——虎标头痛粉”,“鲸鱼羊毛线”,“柯达六一六/六二○镜箱”,“味之素”,“天厨味精”,“‘奇异牌’收音机”,“西门子电器”,“大长城香烟”……妙的是,旁边又有则“赠送科学戒烟新法”广告⋯⋯还有什么“北平花柳病诊疗所”,还有“中原公司大减价,平津三店同时举行”,还有“‘双妹’老牌雪花膏,爽身粉,茉莉香,花露水”,还有“交通银行”,还介绍说它“资本收足一千万元,前清光绪三十三年成立”……
内容还相当丰富,有文章,照片,图片,画片,全都是娱乐消遣性的。即使有关时人时事,也都涉及社会名流,像“汉口巨商陈仙老捐赠古物二千余件,价值四十万余元予湖北省书画助赈会……”,当然附加陈仙老的照片。要不然就是以照片报道社交际会,或仪式典礼,像“女青年会合唱团演出”,“扶轮社慈善茶舞”,“欧美同学会九名常任理事”,“中苏文化协会,中国美术会,中国文艺社,在京合办‘苏联镌版艺术展览’”。连河北省主席就职,都是以一排三张照片为主,文字只不过一行说明:“宋哲元在保定就职河北省主席。宋氏在保定下车时与欢迎者寒暄(右),召集所属训话(中),在操场对民众团体演说(左)。图中→所指为宋氏。”果然,图右宋哲元脑袋上一个黑黑的箭头……
有国画:“乾隆御题清丁观鹏摹宋人绘《渔父乐》”(中国借与伦敦中国艺术展者),有明星:“火车中阅报之影星胡蝶女士”,
有京戏:“坤伶红云霞之《得意缘》剧照”,竟然还有一张照片是“德籍女票雍竹君演坐宫时上装留影”,
有舞蹈:“日本宝冢少女歌舞团之两舞星”,
有摄影:《裸女》(美,保罗西顿),
有艺术:《少女出浴》(油画,孙炳南),
有时人素描:“即将回任之驻法公使顾维钧”,
有运动:“北平冰运健将丁亦鸣与周国淑女士”,
有风云人物:“我国女飞行家李霞卿女士在檀香山参观美国军用飞机场与我国驻火奴鲁鲁梅总领事及美空军司令麦丹路等合影”……
偶尔还出现一两则外国影坛消息,也是一两句而已:“华纳影片公司现已与黛丽娥解约”。李天然念了半天,也搞不清这位“黛丽娥”究竟是好莱坞哪位女明星。
旧时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