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民族诗人”,一个文学爱好者都好久不提的词,似乎过时了,苏格兰的彭斯、爱尔兰的叶芝、美国的惠特曼、古巴的何塞·马蒂、葡萄牙的卡蒙斯、捷克的塞弗尔特、以色列的耶胡达·阿米亥,仍然有很多读者,但还将他们看作“民族诗人”,就好像在跟这个经济全球化、语言一体化(英语一统天下)、世界村落化的时代唱反调。过去,民族关系到你怎样回答“你是谁”,现在,年轻人的口号是“我给自己带盐”,甚至厌烦自己名字前挂着的国籍了,它的功能只是用来办个护照。
只有那些尚在期待一个国家的民族,期待有一位“民族诗人”来大声说出“我们是谁”。在马哈茂德·达维什的诗集里任抽一首,就会看到一个经典的民族诗人所钟情的意象:
“雷电点燃了山谷/父亲自古就在那里/养育石头/创造树木/他的皮肤渗出露水/树叶在他手里长出/地平线悲泣地唱着歌谣/……他曾叮嘱/不要理睬月亮/当心海洋……和远行!”
土地,石头、树木、父亲、祖先。巴勒斯坦人需要紧紧抓住他们的土地、房屋、树木来做文章,因为祖先的土地不在他们手里,民族身份也因而丧失,不被外人所承认。失土的方式常常是戏剧性的,甚至有点滑稽:同一棵橄榄树,巴勒斯坦人种下,表示这块地是“我们的”,“我们”是土地的主人,犹太人将它拔出来再原样插回去,土地就成了他们的了。
巴勒斯坦地区的记忆是被全面改写过的。1941年还叫比尔维(El-Birweh),也就是达维什出生的村子的名字,后来被犹太人占领,改名为阿希胡(Ahihud),再后来又改叫亚苏尔(Yasur),从一个阿拉伯词变成了希伯来词,表明它的主人已经换了。阿拉伯痕迹被抹掉。后来出生的人,没有人知道或者在乎这里原初的样子。
1948年夏天的第一次中东战争完成了大部分土地的易主。如今,巴勒斯坦人居住在约旦河西岸与加沙地带,空间狭小,土地荒芜,很多人靠给以色列人打工谋生,种地的人陷于赤贫,还有不少土地正被以色列人蚕食。达维什2008年逝世后葬在拉马拉,那算是西岸相对比较稳定的大城了。
父亲说,不要远行,不要去学奥德修斯,因为远行之后土地就没了——达维什在诗中提出了如此的警告。“谁没有国家,入土后就没有安息的墓!”这是达维什最早的诗,民族主义的信息强烈。1967年出版的《黑夜尽头》中有一首《丽塔和枪》,一首《梦见白百合的士兵》,那时的他已经明白,要把柔软的乡情、把对安宁生活的渴望跟战斗放在一起,不过他一般不鼓吹通过战斗去夺回被占领的土地,而是在自己和心爱的人之间放上一把枪,或者让战士去梦见和平:
“他向我告别,因为他……/要寻找白百合/寻找橄榄枝头/一只迎接晨曦的鸟/因为他对事物的理解/只凭感觉……只凭嗅闻/他说——他理解的祖国/就是喝到母亲的咖啡……/就是伴随着夜晚,平安回家。”
这就是隐喻的力量,达维什在2007年,也就是逝世前一年的一次受访中说:“我是个隐喻工人,我不是一个象征的工人。我相信诗的力量,它给我向前看的理由,让我瞥见一点微光。”土地、树木、房屋哪怕石头都不属于我,但我可以运用隐喻,将所有跟土地有关的意象都握在手里,把它们变作从我喉头冲出的声音。
但是,他又为何说自己不是“象征的诗人”呢?象征与隐喻有何区别?这就得说到达维什作为“民族诗人”的不情愿的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