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多知道一些上海沦陷时期文坛内幕,非得柳存仁(1917-2009)现身说法不可,偏偏柳存仁金口难开,自摆脱樊笼以后,便对那段历史讳莫如深,自己不讲,别人问起他也是不讲。其实你越是坚不吐实,别人越是好奇,我便是好奇者之一。那年月,文载道(金性尧)堕坑落堑之程度比之柳存仁强不了多少,可是金性尧勇于自省,“(朱朴)后来和黎庵合办了《古今》,朱朴是没有金钱和权势的,但因投靠了周佛海,经济上也有了保证,成为周门一个高级清客。我也是相差无几,后来是自甘附逆。作为《世纪风》的作者原是很清白的,作了《古今》的不署名编辑,政治上便有了泾渭之分”(《悼黎庵》)。
前些天与宋希於君聊起柳存仁具体哪年离开大陆的,他的研究结论“上限是1951年”。非常之巧,宋君和我都正在读的柳存仁两文《我从上海回来了》和《四年回想录》(署“柳雨生”)。我的一位上海朋友也是好奇者,他建议我买柳存仁所著《外国的月亮》,里面一篇题为《巴金》的文章证明至少“1947年冬”柳存仁尚在上海,而且已是“自由之身”。
《我从上海回来了》乃日记体,连载于1941年1月和2月的《大风》杂志第七十六和七十七期。《大风》社长是简又文,主编陆丹林,主办地在香港,桂林设有分社。这两期为土纸所印,我怀疑是在物资匮乏的桂林印刷的,香港还没穷到这份上。日记“凡七天,(1940年)八月二十七日至三十一日,又九月四日,五日各一段”。柳存仁称“来港的印象当然大体上是极好的,特别是从孤岛回来的人,至少感觉到这里的空气非常的自由,情绪非常的兴奋”。柳存仁来港的目的很明确:“我因为上海的环境日益恶劣,把一切安顿之后,决意到香港来。”“我住在上海真是太苦闷了,苦闷了三年多,总想吐出这一面积压久了的闷气来。在学校里面上课,学生们常常喜欢发问‘柳先生!我们这一课古书读法举例究竟和抗战建国有没有关系呢?’这样令人踌躇的问题,是常常可以听到的。”“今天是孔子诞日,在‘孤岛’上是仅有八天悬旗庆祝的一天。好了!以后不一定要是今天,天天人们都可以看见灿烂无疵的光荣的国旗了。”
显而易见,柳存仁忍受不了日本人的鸟气,一腔热血,无以报国,所以逃离上海奔往香港。本来香港只是个中转站,柳存仁在《四年回想录》里称“我到香港去最初不过是过路,目的地是赴湖南某地国立师范学院任职”。看来柳存仁很像《围城》里的李梅亭、顾尔谦、赵辛楣,接到了内地高等学府的聘书,不同的是柳没有赴教,从而改变了人生之路。
柳存仁在日记中称:“是不是从香港经过那一条唯一的通内地的孔道——沙鱼涌——经过惠州,韶关,到湖南篮田国立师范学院去呢?是的,是的,我们应该不辞艰困的一块儿到内地去工作。”
提到“内地”,柳存仁的语调忽然高了八度,如歌如诗,激越飞扬,仿佛身处抗战前线一名宣传员:
内地!这在我们久困孤岛的同胞们看来,是一个多么有兴奋力量的名辞啊。想起连绵千万里战线的南北疆场,英勇抗日不屈不挠的国军,可歌可泣毁家纾难的老百姓们,流离颠沛的难胞难童,几千磅重的大炸弹摧毁不了的统一团结御侮的热忱,坚苦卓绝令人敬佩的贤明领袖,啊!我们又重新回到祖国的怀抱来!让我们鼓舞,让我们讴歌,伟大的新中国从西南抗战根据地重新的生长起来了。遥想怒吼声中的新中国的波涛,它的力量的雄壮,内质的纯洁,外观的美丽,无一不像我们船舱外面所能够眺望到的汹涌澎湃的大海一样伟大。
十八个月后,柳存仁哪怕一句上面的话也写不出来了。
我对宋君讲,这个柳存仁很有意思啊,忍不了“孤岛”的上海,却忍得了沦陷的上海,宋君称柳的父母都在上海呢。是呀,柳存仁在日记中写道:“在小船上和岸上的人惜别时,父亲微白的头发在我的眼镜中看来,愈觉得花白了;母亲的眼睛微肿,却和正在揩着热泪的赐蓉相映。”(“赐蓉”是柳存仁的妻子。柳存仁于《古今》第十期的《谈自传》里曾写:“民国二十九年夏,在沪,与上海姜小姐结婚,爱情弥笃,遂赴香港。”)
柳存仁于《四年回想录》更强调了这个理由:“我于民国三十一年五月八日回到上海,恰为香港战事后的五月。……上海虽不是故乡,却是家人父子团聚的所在,几个月不通家书了,重因亲老弟幼,终于经过相当的厌倦和艰殆的旅途,返到自己的家里。”
柳存仁刚到香港,就谋到一个“香港政府文化检查官”的差事,迅速地融入了香港文化圈,旧雨新知,席不暇暖。当时有很多知名文化人士避难到香港,文化人聚在一堆,知识分子的臭毛病便泛滥开来,柳存仁也加入了笔仗,笔仗对手竟是邹韬奋、沈雁冰、范长江这样的大名头。柳存仁回到上海后将笔仗之前因后果写入《四年回想录》,多少显得有那么一点儿自我标榜。
1940年8月29日抵达香港,1942年5月8日回到上海中间是二十个月,柳存仁所说“香岛十八月”对不上数呀,原来柳存仁1942年3月到广州小住了两个月。
《四年回想录》刊在1944年11月《光化》杂志第二期,“编者按”云:“《四年回想录》并非私人的琐事忆念,乃是四年来港,沪,京,平文坛一角的实录,也就是将来‘文坛史料’之一。”此文附有的照片,现在看来都是珍贵的合影,其一,“民国三十年夏摄于香港。后排右首第二人起,徐迟,徐诚斌,叶灵凤,戴望舒。前排左首起第一人林憾庐,右为柳雨生”。徐迟的自传《江南小镇》第四部(1938-1946)与柳雨生的经历有交集,却没有提过柳雨生的名字。其二,“知堂先生在苏州。前排右起,柳雨生,陶亢德,周启明,汪馥泉,杨鸿烈。后排沈启无,龙沐勋”。可惜由于杂志制作的原因,均极其不清晰。
此文关于沦陷上海文坛,柳存仁就他所参与的那一部分,除去“核心机密”,毕竟谈了不少,我们所抱怨的是他河清海晏之后的三缄其口。事实上三缄其口的当事人并非柳存仁一个,上海有,北京也有。
柳存仁于风雨如晦的“香岛十八月”,也有极其轻松的闲暇,我就在《大风》(九十,九十一期)上读到他的译作《明代的彩色印刷》,使人想起巴金说的话:“事实上像那用一千八百元的代价买来的《金瓶梅词话》对于现今在生死关头挣扎着的中国人民会有什么影响呢?”
录入编辑: 朱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