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田的民俗学著作里,同样有这种清淡的美,然而民俗学并不是德川时代的鬼故事,它是一门十字路口上的学问,非科非玄,举手投足间,难免充溢着亟欲证明和解释的紧张。现代日本作家中最具哲学素养的三岛由纪夫,就在柳田搜罗民间轶事所写成的民俗学著作《远野物语》里读出了这种紧张。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该书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死亡故事。这个最早现代化的学科里,到处都漂浮着尸体的气味。他最欣赏其中的这一个:冬日里,一家人为死去的长辈守灵,死者忽然回来了。她衣服的下摆像一阵风,卷起了炉上的炭。三岛说:“在炭被卷起来时,所有支撑现实的努力都结束了。”
在现代人观察和体会世界的逻辑中,发生了某种惊天动地的革命,仿佛倒着出生的婴儿,视野一下子天翻地覆。而民俗学正在这革命中左右为难。它力图把死亡和死后的无以言说之事强制性地赋予意义,或许正是因此,它也被战争和国家所利用:据说,靖国神社所供奉的神体是一把刀,它吸收了近二百五十万的“忠魂”。
这样的“现代科学”,早已不复“古老的东方美学”所拥有的哲学结构上的纯粹性。古代中国人认为,怪异之事是在乾坤阴阳的规律性运转中摩擦出来的。“天地之希情为阴阳,阴阳之专情为四时,四时之散情为万物”,传统的日本怪谈有一半中国血统,却更着力于雕饰这种不对称的和谐法则。比起我们用“留白”来象征“言外之境”“味外之意”的精神境界,他们喜欢的“白”,则是物与物、物与非物之间的断裂或触点。日本大街小巷都能看到的■屋宗达的屏风画名作《风神和雷神》就是如此:画面的真正主人公,不是风神也不是雷神,而是中间那整栏的空白。这空白并不是“空洞的”,因为两位神祇从左右两方投来的视线,正是在这里交汇在一起。
想象空白处的隐隐风雷之声,体验无中之有,这或许是柳田和三岛真正向往的东西吧。但在走向现代化的生活、乃至现代化的战争的时代,所有的东西都在悄然而急速地改变,其速度和力道,超越了那些最惊悚的鬼故事。老日本“辻”与“间”的美学、江户怪谈和它不急不徐的节奏,都如流沙逝于掌中。只有在极为特殊的时刻,愿意去“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去体会“过去”的现代人,才有能力去品味或复原它的意境。在四十五岁切腹自杀前的最后几个月,三岛意味深长地在文章中引用了《远野物语》中天神山下狮舞的段落:淡淡尘烟升起,一团红云映照着村庄的浓绿。男人们戴着鹿角面具,与五六个持剑童子一道起舞。笛子的调高,而歌声低,我就在他们旁边,却不知他们唱的什么。夕阳下,晚风拂,醉酒的人呼朋引伴,令人油然而生寂寞。
多年以后,一位叫做玛里琳·艾维的美国学者,试图去触摸三岛临终前的心境。她在这部命名为《消逝的话语》的专著里给了我们一个轻轻的提示,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水中:三岛所喜爱的《远野物语》,同样为中国的周作人所喜爱。这三个人其实曾共存于同一时代,在同一场战争的两端,他们面对彼此的世界,却隔着太多的“辻”与“间”,好像水中鱼和天上鸟。这是亚洲的生死怪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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